陈阿娇既没有计较她没有行礼,也没再追问,看着远处楚服领了一马车的东西绕过了几丛松柏,消失不见才松了眉头,头一次对卫子夫露出个笑容来:“天怪冷的,你走了这么久,是为了再感受几次吗?”
卫子夫似乎被那个笑容吓住了,也不懂她的话,只是机械的回问道:“什么?”
“因为有人说,土里是暖的,尤其是,埋得越深,越暖和。我总想,那估计不叫暖和,应该叫热了,热到骨肉都可以化开的温度,所以,这人世间的冷意,很难得的,你珍惜吧!”
乍听这话,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却也没什么恶意,可卫子夫看着陈阿娇,竟然觉得这是她笑得最真实的一次。不是鄙夷的笑,不是嘲讽的笑,不是冷笑,是真的从心底里的想笑,语气天真又真诚,却无端的让人毛骨悚然。
只听她娇软的语调抑扬顿挫,真心的说:“卫子夫,其实你真的很幸运,你有个女儿!”
卫子夫心中警铃大作,整个人像刺猬一样,立时竖起了尖尖的刺,本能的尖锐起来:“皇后想做什么?”
“没什么,其实生什么对陛下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能生就行。只不过对我还挺重要的,我喜欢女孩子。”
卫子夫看着她,下意识往前两步,“那我可真是跟皇后不一样了,是男是女,我都喜欢!若是皇后想动孩子,我定与你拼命!”
陈阿娇伸手指着她的肚子,依旧笑着,漫不经心的说:“拼命可用不着,不过对现在来说?男的女的都不重要了。”
卫子夫不是很明白,下意识的试探问了一句:“女儿?怎么了?”
严和装作无意的轻咳两声,陈阿娇微微点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骄傲,柳眉照常扬起,只是头一次用平静的望着她,目光也不像带了毒刺般扎眼,反而像是欣赏一件首饰的样子,很是满意,语调平稳的说:“没什么,只是我自小长于楚地,那边的巫医又多为女子,对妇人之事了解甚深,那种为了孩子,没日没夜的喝各种苦药汤的事情,屡见不鲜。所以喜欢女子,也觉得你不用喝药就能有孩子,真是幸运!”
卫子夫摸不清她这番话什么意思,只好弯了弯嘴角,低头不语。
陈阿娇也不在意,转身坐正身子,敲了敲扶手。抬着肩舆的侍从立刻稳步往前走去,只是没走两步,就又停下了,飞起的纱帘下探出个脑袋,陈阿娇回头对她笑:“其实,我很开心的,你能有,女儿......”
“嘶!”卫子夫感觉一缕邪风从脊背处“嗖”的一下进入身体,所过之处,皮肉紧绷,汗毛倒立。
这明明是两人之间,说过的最和谐的对话,可她却感受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不安,就像是临渊而立的足尖,很稳,又很危险,山风带叶吹过,便心如擂鼓,响个不停!整个人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卫子夫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回头望向惯常出宫的门,阳光从边角的飞檐照过来,像是给大地披上了一层纱衣,她伸手去挡,细细的阳光如沙般流淌在她如玉的面庞上。
暖吗?好暖!
“卫夫人!”计蕊带着一队人从远处匆匆跑来:“卫夫人,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都急死了!快回去吧,今天冷!”
“你怎么找来了?”
“还说呢!”计蕊一边给她围披风,一遍絮叨道:“一早不见,冉姑姑都快急疯了,满宫找人,好不敢直说是找你,都快愁出满头白发来了!要不是我碰到永巷的楚长使,她让我往宫门口来,我还不知道在哪里瞎打转呢!”
“楚长使?”卫子夫回忆了一下,试探道:“楚睿?”
“是啊!”
“你们快去给冉姑姑报个信!”
“你认得楚睿?永巷那么多人,你怎么认识她?还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计蕊想起出来之前冉信对她说的,找到人,能不说就不说话,一旦说话,定要说实话。那着急的样子,肯定是出事了,她几番犹豫,挥手让众人,然后到底是承认了,“平阳公主走之前介绍我跟楚睿认识的。”
楚睿?不是楚长使,真的好早啊!好早就开始这一切了!
“你们在哪认识的?”
“这,是在清凉殿!不过,不止我们,还有别人的,很多黄门女官都...都在!”
“清凉殿,陛下也在吧?”
计蕊有些着急:“卫夫人,您别多想,后宫这么多人,谁不想攒够钱就回家呢?这月例实在是诱人,而且等着侍寝的人那么多,做点别的事,总好过跟那些无脑的人争一个虚无好得多吧!”
卫子夫看着计蕊,对方坦然的话,让她想起了出宫大殿前的那段日子,谁不会纠结一下呢?转身望向已缓缓打开的宫门口,淡淡道:“算了,我们回去吧!”
“去哪?”
“回家!”
“诺!去叫肩舆!”计蕊兴奋的转身挥手,退远的黄门和侍女立刻跟了上来,一众人在园子里的石桌旁没等多久,肩舆就来了,这才浩浩荡荡的往永延殿回去。
卫子夫没有再回头看那个宫门口一眼,只是在袖口中摸到了个锦囊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上的,她记得,好像早就压进了枕头底下,怎么跑到袖子里了呢?上面金线还是一如既往的熠熠生彩,就是里面的小竹片,不知道褪色了没有,不过也不重要了!他来不来,自己都不会再跑了!
家是自己要的,建好了,马上要成型了,就是属于她自己的家,自己的东西!不管谁犯错,谁利用谁,这里是她的家,属于她卫子夫的!从现在到未来她死,都是属于她的,好也好,坏也好,暖也好,冷也好,有女儿也好,没有女儿也好,既然是属于她的家,属于她的未央宫,就应该是自己说了算的!
暖的是太阳,冷的是西风,世上哪有什么刚刚好的温度,最舒服的温度,该永远是自己的身和心......
于是,等到冉信把早膳端过来的时候,卫子夫已经重新梳洗打扮好了,坐在那里,拉着元睿和计蕊开始说昨晚双桂的事情。
“双桂这么说,就是想让我觉得奇怪,想引导我,告诉我,陛下和太后准备让我沾手他们母子两个最不喜欢的、最不方便、最阴暗的棋局,太后通过双桂想要的是我将来和她站在一起!所以她撒谎了,可是太后没有撒谎,陛下是应该真的告诉她要配合我对付陈阿娇,她也是真的来问我想怎么做。”
“皇后?”
“卫夫人......”
“怎么了?”
“您把这些,都准备告诉我和计蕊啊?”
卫子夫放下筷子,“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不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还藏着掖着的,只不过,有些人可以理解,有些人不能理解,我先说给可以理解的人吧!”
冉信到嘴边的劝说话语,也就咽下去,她不知道坦白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就是不说又能怎样呢?三缄其口的结果,就是造成了郦苍对太后不可方下的恨意,还害了她母亲,没有其他的好处。
“太后要你和她站在一起?为了什么?…”
冉信也大大方方的坐下,跟着分析:“王家!没了田丞相的王家!”
“或许我不是棋子,而是筹码呢?”卫子夫望着门口那个门槛,出神道:“她这么着急拉拢我,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错误?”
“只是个双重意思罢了,同样的话,王太后自己来问,不止问不到你对田丞相之死的猜测,也容易暴露陛下让她配合你这句话的片面性。可双桂来问,不仅能引导卫夫人你对陛下的误会,还会让你误认为,你只是陛下手里除掉陈阿娇的棋子。太后只想保她母家,而你跟太后站在一起,未来有皇后之位可以保你,也就可以保王家。”
元睿有些头疼,她还是喜欢跟孩子在一起,除了有些小心机,其他的都没这么复杂,“同样一句话,被太后玩了个透,看来对皇后的不满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真是煞费苦心!不过…片面性是什么?”
“元睿,你若是不喜欢,就替我看紧几个孩子,这件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元睿如蒙大赦,起身道:“那太好了,我还是比较喜欢跟几个公主和公子在一起,您不是说日后还要多看顾平阳侯吗?我这就去准备!”
看着元睿跑走的样子,卫子夫笑出了声,略一思忖,对计蕊吩咐道:“既然合作就要先给点诚意,你去帮我回太后的话,就说对武安侯之死的猜测,我只有一句话!”
“什么?”
“心虚致死,他人无关,若问鬼神,死后分辩。”
冉信暗暗赞叹,这几个字回的,甚好!站在刘彻这边,或者站在自己这边,才是最正确的,什么同盟,什么互相依靠,时间长,都靠不住的!
计蕊有点犹豫:“是不是不太客气?要不要委婉点,我看宗室她们来往,都很会说话的...”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客气的!真当我好摆布呢?”
冉信也赞同道:“去吧!”
计蕊只好委委屈屈的走了,末了,在永延殿门口转悠了三圈,到底是没敢一个人去,看到江统领和几个黄门走过来,伸手就要去拽人,多亏江统领身手敏捷,半退一步,推了一下旁边的人,正好让计蕊抓到了熟悉的阿边,“有好差要走一趟长信殿!你跟我一起吧!”
“啊?”阿边疑惑的话音都还没落下,就被拽跑了,江统领对他遥遥拱手,转身进了永延殿,好差?他怎么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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