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吵!
卫少儿觉得自己光听张衿家族里面这十多天的吵架,就能少活十年,一个简单的婚事,还托张坐的福,没有牵扯宗正,免去母亲是南宫公主的许多麻烦。
婚事的仪程和规模还都有张坐定了,剩下的宾客名单和具体安排,卫少儿就算再厚脸皮也不能推到他身上了,毕竟是卫家娶媳妇,总不能让女方挑大梁吧?
但怎么就办起来那么难呢?要不是赶上大姐去梁家探亲,子夫生病没好,这活怎么算都轮不到她头上!
唉......
请谁不请谁,这边刚答应一位族姑母不请了,那边一个朝中为官的舅舅就非要加上,好嘛~好容易达成一致了,坐哪里又要分位置,陈掌更忙,也帮不了她,最后卫少儿被折磨得已经开始拽着公孙敬声来帮忙了。
不过公孙敬声的注意力多数都在张嘉身上,听她细数族内关系,听她偷偷八卦长辈,听她用心清点张衿嫁妆,两个人倒是越走越近。
霍去病回来这天,卫少儿本来是特意挑了张嘉母亲,想着好说话能快点结束回去看儿子,可是来的时候张嘉母女两个正吵架,或者说张嘉单方面挨打,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我就只有你一个女儿了,你怎么能不听我的呢?太让她失望了!
见此情况,卫少儿本来是想告辞避开的,可动静太大,公孙敬声生怕张嘉吃亏,想着若是外人在,张嘉母亲也会有所顾忌,跟卫少儿好个求情,等等再走,最后两个人只好坐在外间等,只传话让卫步去接霍去病。
后来只听‘咣咣’一阵响,又有东西碎了一地的声音,张嘉就被她母亲追着跑出来,俱是双眼通红,鬓发不整,两人见到卫少儿和公孙敬声竟然还在,都愣住了!
张嘉母亲本想着还要打个圆场,但张嘉毕竟还小又是好强的性子,看到公孙敬声一脸的惊愕,又羞又惭,不仅面子挂不住了,这么多年委屈也一齐涌了上来。
“娘!够了吧!这么多年陪你做戏都够了吧!”
张嘉母亲不敢置信的看向她,“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就在外人面前这么跟我说话,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就是让你失望了!我从来都没有让你满意过!可以了吗?你也可以把我当作父亲一样,就当做死了,可以吗?”张嘉索性什么都不管了,指着公孙敬声对母亲喊到:“我不过跟他走得近了些,你就四处打听,人品学识,日常交往,事无巨细!若不是因为他跟皇后有亲,你都敢上门去问!现在连他来了,我要穿什么戴什么你都管,我真的受够了!就像我父亲一样,你都自认守寡,就也当我死了可不可以啊!”
“我...”人在气急得时候,也就顾不得场面合适不合适的了,张嘉母亲甚至都没顾上先请卫少儿和公孙敬声出去,上去就是一巴掌,“你怎么敢提他!无耻之徒,不配当父亲!”
公孙敬声本能想要去拽一把,张嘉却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转瞬就跪在地上,看着母亲转身就要喊人的样子,声音嘶哑的冷笑道:“不必麻烦了,反正只要一个眼神,你都能预料到我接下来会往哪个亲戚家里跑,我这回干脆不跑了,就听你的,想打想杀,给个痛快吧!”
“你!”张嘉母亲从来没被她这么气过,又是大庭广众,急火攻心上头,整个人就要往地上栽。卫少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忙不迭的去扶,吓得都没好声的去喊人叫医者,一边掐人中一边暗叫倒霉,怎么两家结成一家的麻烦事都叫自己摊上了。
张嘉却跪在原地一动没动,满眼可怜又好笑的看着这一切,然后在公孙敬声和卫少儿慌乱的缝隙中,淡淡的出口道:“别装了,若是吓到皇后的姐姐,别说我,堂姐的婚事都要凉。”
“你怎么这么跟你母亲说...”卫少儿不可置信的话还没落音,就感觉眼前一花,怀里的人就扑到了张嘉身上!
不再是强硬的态度,而是泪珠滚滚的嚎天嚎地,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这么爱你!把你当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生怕你受一点点伤害,你怎么能这么冷漠呢!!”
“呼!!”缓过神来的卫少儿,长出一口气,也顾不得许多,一屁股坐在地上,拉着公孙敬声的袖子就是一叠声的“吓死了,吓死了,我还以为真出人命了...这好事变成丧事可咋办啊!”
公孙敬声更没见过这场景,只觉得二姨母真被吓得够呛,也顾不得张嘉那边的撕扯,撑起卫少儿到旁边的地席上坐好,又是倒水又是扇风,今天霍去病还要回来呢!要是看着自己把带回去这么个惊魂未定的卫少儿,自己咋交代啊!
“我...我求你别爱我了,可以吗?”张嘉眼泪落得如断了线的珠子,也分外狼狈可怜,却比她母亲更加冷静,这样的生活重复了好多年,一次次,一回回,她真的承担不住了,她也不过刚满十五岁啊!
为什么她就要担两个的人生呢?自己堂姐张衿,也是被堂叔一个人带大的,生怕孩子活得不开心,哪里都替她想着,生怕她多上一点点的负担,自己呢?却注定要背着两个人的命运走下去,背就算了,能不能稍微让她停下来歇歇啊!
“或者你爱一下自己吧!找个人嫁了,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我宁愿你自私一点,让我没有爱,甚至无人照管的长大,也不想你这么窒息的爱着我......我真的...快死了...从小到大除了堂姐,我哪里还有半个朋友...当我求你了,可以吗?”
张嘉只觉得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完了,她本想再等等,等到母亲总会有想开的一天,等到自己越长越大的时候,找个合适的时机说,可是...再这么下去,她恐怕都活不到那一天了!
而对面原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张嘉母亲,却似被掐了脖子,除了空洞的、绝望的望着张嘉,偶尔不由自主的抽泣两下,连半个字都不再说了,渐渐瘫软在原地。她没有再打张嘉,也没有骂她,更没有那句‘太让我失望了’,只是坐着,一个人静静地消化刚才张嘉的所有话语,那些话好像已经把她的生气全部都抽走了,看着分外可怜。
这样的场景,公孙敬声突然就想起来去年刘据过生辰的时候,南宫公主不请自来要见张衿姐,张嘉字字句句有条有理的怼回去,当时自己就分外感慨她的勇气和从容。
如今想来,有些话,她应该也压抑许久了,是想说给自己母亲听的吧?两次都让自己碰上了,唉...公孙敬声心里渐渐对张嘉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见这么僵持下去也不好收场,公孙敬声半蹲下来主动拽了拽她的袖子,轻声道:“张嘉,你要不先扶你母亲起来吧!刚刚的话有点过分了。”
“是吗?”张嘉定定的看着他,只觉得分外悲凉,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感同身受,张衿有人救赎,她不会有的......过分?自己从小到大被提线木偶一样的养大,不过分吗?让小时候的自己故意生病,来引父亲看,去他府上闹,不过分吗?她就是个充满了爱的工具!
唉......公孙敬声看她那个倔强的样子,也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没处理过这种家事,卫君孺性子冷是冷了点,课业上对自己也严厉,可是却从来没说为了她要多做点事情,甚至从来没让自己跟去病表哥比过什么,他也不知道怎么开解张嘉比较好。
又过了好久,公孙敬声劝了又劝,但见张嘉母女两个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就这么一个默默哭泣,一个默默失魂的对坐着。他不免有些尴尬,旁边一直没搭话的卫少儿却不愿意再待下去了,要走。
公孙敬声虽然很是担心张嘉,但这场面他确实收拾不了,只好先听话的扶起卫少儿,准备出去后找张衿再来看看情况。
张嘉难得还能注意到两人要走,跪坐在原地,机械的道:“礼数不周,两位慢走。”
可是也许这话过于冷静,刺激到了卫少儿,也许是卫少儿终于理清楚了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就在两人要跨过门槛的时候,半是疑问,半是恼怒的回头对张嘉训道:“父母之爱本身就会带来捆绑,甚至是负担,可是如果不是她给了你生命,你都不知道什么叫负担和美好!你知道吗?”
“什么?”张嘉转了转脖子,她刚刚在出神,有些没听清卫少儿在说些什么。
“人是互相救赎的,你希望母亲孕育生命,养育生命,救赎你一辈子的美好,可是你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去救赎她呢?”卫少儿松开公孙敬声的搀扶,上前道:“是!你的生命不是生来就要救赎某个母亲的,可母亲也没有这个注定要去给你托举一个圆满的人生吧?她受了那么多苦,你怎么能怪她呢!”
“我...没有怪母亲的意思,只是...希望她多爱一点自己,不要...爱我了!”张嘉说着,静静地滚下两行泪来,她真的很需要这样平静的好好聊一下,可每次都等来母亲反反复复的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她已经努力不让母亲失望了,可真的做不到啊!她现在只希望母亲能少关注自己一点,少爱一点。
卫少儿心中一片酸涩,她跟霍去病又何尝没有隔阂呢?只是...男子自有天地,她就是想抓都抓不住,此刻被张嘉冷漠又尖锐的话语一激,心中就有些憋不住了。
“如果母亲对儿女最大的爱,是爱自己,那你就没有这个机会站在这里说这句话了!她不会生你!你和你母亲的关系或许就会跟我和去病一样,不远...不近......是!我是为我儿子骄傲!可是....可是我也遗憾...”
卫少儿眼泪也落了下来,她一向爱笑爱说,或发怒或撒娇,甚少这样委屈遗憾,可是,她仿佛被这母女两个戳中了痛点,竟然跟在这种场合,不管不顾的说了许多她从来没说过的话。
“遗憾他不能像我一样,体会到跟一个有着最最亲血缘关系的母亲,心灵相通!彼此惦念!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一种特别神奇的魅力和羁绊!我跟我母亲有...但我和他,永远都体会不到了,人的成长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公孙敬声愣了,怎么姨母也哭了,还有...她跟去病表哥...一向是打打闹闹,追追赶赶,不见面就想,见了面就掐,怎么还有这么...委屈的想法
卫少儿内心真的有很多话想说,刚刚几个恍惚,她甚至看错对方是去病,正在咄咄逼人的问自己为什么不爱他!她跟张嘉的母亲正好走了两个极端,谁都没有落个好结果,怎么?独自带孩子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吗?
“你说你母亲一个眼神你就能预见接下来的动作和交流,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的,去病就从来都没了解过我是什么意思,我也甚少明白。是!他有舅舅,有姨母!”卫少儿推开公孙敬声担忧着来扶她的手,反正说都说了,她这段时间也被累得疲乏到了极点,抓不到陈掌撒气,她还不能吼小辈几句话吗?
怕什么场合不对!怕什么丢不丢人呢?算上自己,她们三个都是可怜之人罢了,互相吐吐苦水都不行吗?
卫少儿甚至越说越声大,越说越激动:“他...他跟他们都比跟我亲近,比跟我默契!可是,我仍然忍不住遗憾,遗憾他不能体会跟母亲,这最近的血缘和生命有无师自通的默契是何种感觉!你懂吗?你们做儿女的懂吗?”
张嘉母女都被卫少儿说得怔在原地,三个人鼻涕眼泪流得分外伤心,只剩公孙敬声束手束脚的站在中间,不知道怎么插话好。然而就在卫少儿说得正起劲儿的时候,公孙敬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卫少儿身后,磕磕绊绊的喊道:“表...表...表哥......”
“......”
卫少儿豁然转头,风尘仆仆的霍去病带着卫步和明卿,正一脸震惊的看着她!
“......”
刚刚她说了些什么!?
完了,去病不会都听到了吧?她只是最近太累了,自然而然的就放大了很多委屈情绪,夸张了不少,他...听到了,不会当真吧?
半个时辰后。
霍去病破天荒的没有骑马,而是跟卫少儿一起坐进了车里,往家里走去。事情发展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卫步和张衿留下来处理张嘉的事情,公孙敬声和霍去病都跟着卫少儿回家了,公孙敬声骑马,就剩他们两个人对面坐着。
沉默,尴尬。
霍去病长这么大,卫少儿追着他喂过汤药,逼他相过亲,也在他出征前细细叮嘱,也在他打架受伤后絮絮心疼过,就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有什么纠结隐忍的情绪,母亲...一向是极爽利的,什么情绪都是清清楚楚的,所以...他听到那些话,真的很震惊!
霍去病斟酌着开口:“母亲,其实...”
卫少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弹出来,双手挡在脸前,一叠声的阻止道:“哎哎哎!打住!那些话我真是因为最近太累了,借机发泄一下的,你别多想!你娘我不是那种磨磨叽叽拽着孩子不撒手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日子要过,你就...就玩你自己就好,想干嘛干嘛去!”
霍去病心口一松,母亲还是那副没有长大的样子,除了吃药,其他的事情只要能开心,一切都可以让步,而且别看跟继父两个人形影不离,却不喜欢跟孩子腻腻歪歪的。不管母亲刚刚在张府说的话真假,他都不打算再提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隐藏的事情,他要学会不要深究,只是还很想跟卫少儿说,“其实,我是想说这次回来,分外想念母亲。”
“......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吧?就跟上次出征一样,你觉得你姨母和舅舅办不了的事情,就来找我,你在马场没听说闯什么祸啊!”卫少儿坐正了身子,急道:“我警告你,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其他人都被你姨母拿走去接平阳公主了,我这为了你三舅舅的事情,最近忙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给我省点心,万事都等你舅舅的事情落定了再说!”
“我...”霍去病本来想解释一下的,可他话到嘴边,却变了,“我三舅舅成亲怎么就那么重要啊?为什么我要排他后面?他起码得等据儿的事情尘埃落定才能办吧!那...那再排我,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你就不怕我有什么急事吗?”
“哼!”卫少儿看着他那个酸溜溜的样子就生气,还跟自己舅舅争风吃醋,有毛病!“你能有啥急事?今年估计都不出兵了!你还能怎么急?再说了,你三舅舅那是大事,是重中之重!这次是你姨母病得起不来,不然也是会跟你四舅舅一样,比这热闹多了。”
跟皇后姨母爱操心的性格不一样,母亲一向都是喜欢闲散生活的,能把自己忙成这样,也是很奇怪,霍去病凑上前去,好奇道:“你们这么上心三舅舅的事情,是因为继祖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