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就算是有些微冷,风里带来的依旧是暖暖的气息,就像是大地将要蒸笼而起的热烈之火,外焰的火苗跳跃着酌烤上方的土地,渐透表层,只待时间的发酵过后,就要喷薄而出,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进自己的热浪岩浆之中。
服侍的人都远远的跟着,生怕打扰他们,上空夜色被未央宫的特意燃亮的烛火照得有些透明,月挂中天,烟纱般的云渐渐散开,照得路上青石板反射出亮色的光,像是一条银河铺洒在人间,刘彻歪歪斜斜的在上面走着,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姐姐,今天只有你来了。”
“陛下在怀疑我故意不让南宫和隆虑来的?”平阳公主答得极快,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轻笑一声,摆袖道:“她们本就不愿意来,坐在这里像是个外人,也未必是诚心祝贺,何必给子夫添堵呢!我来了,就代表她们两个,两边都开心。”
“没有,什么外人,姐姐说笑了,而且其实朕并没怀疑什么。”刘彻低了头,挑起嘴角,缓缓道:“不来也好,只是...姐姐,你莫要再自作主张了。”
自作主张?平阳公主这些年无数次午夜梦回,都觉得冷汗渗背,当年的事情她也并不是有意的,怎么能算是自作主张呢?况且也不是她的主张啊!
若是平日里被刘彻提起来,平阳公主肯定会跳脚的,但是今日俩人都喝得微醺,春风一吹,分外舒服,她倒是看开了许多,偏头答道:“陛下,那真是第一次没有与你商量。”
“嗯,朕知道。”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但是不代表当初可以如今天这般容忍,刘彻答了一声后,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继续往前不紧不慢的走着,平阳公主跟在后面半步的距离,也一言不发。
后面的人脚步沙沙而响,平阳公主倒是想起来不少小时候的事情,刘荣为太子的时候,所有人都去庆贺,她领着还只有四岁的刘彻在无人的长廊上跑来跑去,后来刘寄过来把她撞倒了,没等自己多说什么,刘彻先上去踢了他一脚,紧接着暗中的跟着的侍卫就冲了出来,把刘彻飞快的抱起,刘寄和她都吓了一跳,后来刘彻才悄悄告诉她,父皇有暗中派人保护他的,尤其是立太子的时候,可以走远些跟别人捉迷藏玩。
那个时候平阳公主就明白,彻儿在父皇心中是不一样的,甚至不用自己跟他说什么努力和好学的话,他就注定了有个不一样的路,只是可怜刘寄,不过平常玩闹,竟被吓得好几晚睡不着。姨母儿姁并不是个强硬的性子,除了让傅母多加哄劝,半个埋怨的字都没说过,现在想来,也许姨母只是看出了父皇真实的想法,才明智的不开口吧?再后来父皇又把原本给彻儿的胶东封给刘寄,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的原因。
“陛下,胶东王如今可还好吗?”
刘彻偏头去看她,似乎有些疑惑,“怎么突然问他?”
平阳公主挽了挽袖子,道:“没什么,随口问问,听说他多购铜铁,还以为他是要跟着陛下一起改革币制呢!”
“没有,随他随便玩吧。”
“陛下还是查查吧!”平阳公主深吸一口气,叹道:“这铜铁做什么都有,量少玩着做些弹弓也就罢了,多了不知道要起什么歪心思,反正江都的事情也在查,让襄儿多加留心就是。”
江都...她是从曹襄那处知道的吧?淮南之事结束后,自己就暗地里清查了不少诸侯,祭祀五雍的时候,还特地私下带走了卫子夫,就是想江都能露出什么马脚。可是一切无波无澜,他正愁没什么缺口,姐姐这情况递来的甚是时候,或许可以从胶东查一查江都,刘彻有些豁然开朗,久违的默契感仿佛被突然打开,站在原地撑了撑腰,点头笑道:“好,朕知道了。”
平阳公主也笑了,伸手拢发,清清嗓子颇有些骄傲的道:“我还没老,陛下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开口,虽然久不在长安,但是就藩的诸侯私下有什么习惯,我还是能说上一二的。”
刘彻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自觉得太过多疑,他都不想提的事情,平阳公主肯定也不想提,事情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又何必见面尴尬着,好像两个人有多心虚呢?眼神扫过阶下,曹襄和言笑正远远的站着等他们,孩子都长大了,都平平安安的长大了,毫无损伤,甚至孩子们都开始盼着孩子了,再也不会像自己十五六的时候,满心忐忑着去期待。
平阳公主也看到了那一对登对极了的璧人,正等她回家,热气上头,泪花忽的泛酸涌上,内心不住的嫌弃自己,这年龄大了就是不中用,看人家成双成对都欣慰至极。
“姐姐!”
平阳公主停住了迈下台阶的脚,恍然回头,看见刘彻神色复杂的盯着自己,这才似有所悟,竟忘记了行礼,敛身下拜,“多谢陛下相送,臣先行···。”
压抑着很多惊喜和激动的声音在她上首响起,惊得平阳公主起身的姿势半僵在了原地。
“你回来,朕很开心。”
······
平阳公主眼圈一红,匆匆移开视线,落在刘彻脚下第二块阶上,深深吸气,平复了好久才把眼泪咽回去,哑声道:“臣告退。”
说罢转身而下,长裙迤逦从奶白色的白玉阶上拖拽而过,平阳公主内心翻涌如波涛银河,他说很开心,他说,自己回来,他很开心,他说···
陛下,姐姐谢谢你的开心。
可是,臣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那次是我第一次没有与你商量,却不是我最后一次!
卫子夫,我对她另有安排,主意已定,就算是你,也不得不身在局中!
~~~~~~~~~~~~~~~~~
陈掌把卫少儿送到宫外马车上后,又回来接走了酒量不好的卫青,走的时候累得都快不认识东南西北了,耳边还都是些卫青的不知所云的话,也不知道自己那个岳母怎么生的,大家酒量都很好,就是卫青酒量极差。
椒房殿这才安静下来,计蕊呈上了锦枫递进来的日程,里面按照卫子夫的要求,记录了近一年来出身北地和陇西的所有将领日常活动,饭菜采买,婚丧宴席,尤其是去往军营和校场的次数,虽然不至于详尽如账薄,但也是大差不差的。
卫子夫特意先翻过了李沮、李蔡、李广和公孙敖四人的,是北地出身将领最可能带兵出去的,所记录的次数渐渐印证她的想法,心中更加坚定几分。
攸宁端上来一碗解酒汤,为了庆祝冠军侯的功绩,皇后连医官属的医嘱都不听了,现在就是没有义姁医官拿好吃的来管她,所以略微一强势,谁都拿她没办法了,她们这几个奴婢谁都管不了她,真是失败啊!春夏交替,正是敏感的时候,润肺的药还这么不上心的喝!自己严重怀疑霍公子不爱吃药的习惯就是她遗传的。
不过看卫子夫即使轻咳一阵,眼神还是不离开桌上的竹简,计蕊又一副彻底不管的样子,攸宁只好从旁边又倒了一碗温水递过去,略有担忧的开口道:“皇后,万一其他跟去的六郡将领,立的军功越过霍...冠军侯,怎么办?”
卫子夫这才移开目光,看着她停顿又捂嘴的样子,好笑道:“行了,你们从小就叫他公子,如今改不过来就继续叫公子吧,陛下不喜欢宫内人混叫,是怕有人轻视他,年龄小军功大,多少人眼红呢!这是想早早帮他立威,你们在椒房殿私下叫,没关系的,在外多注意就行了。”
“诺。”计蕊笑着接话道:“臣如今多在外面,还是注意着吧,只是偶尔串了嘴,皇后别怪罪就是了。倒是刚刚攸宁问的问题,皇后是怎么想的?”
卫子夫看了看外面,一边把竹简卷起来放好,一边解释道:“我虽然不懂军事,可是朝堂上的事情还是能看清楚的,公孙敖咱们就不说了,剩下的北地、陇西之将,因为常年习惯在军中占有一席之地,自然是潜心骑射,可自从青儿逐渐打破了这个局面,甚至还想提一些匈奴或者庶人起来,他们的重心就从骑射上变成了抢占地位军职上。尤其是李蔡升为丞相之后,接替石建做郎中令的李广将军,日程中可再没去过校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做得好这个就做不好另一个,如今还有几分力尚在,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