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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前对论(2 / 2)

“我都不用去打听,就知道他对陛下说的肯定是那句:陛下心志坚韧,将来必有作为,但陛下多生好奇之心,鬼怪之事玄之又玄,臣生怕董仲舒引您误入神怪歧途啊!”董仲舒微微倾身问梦知,得意道::“是也不是?”

梦知没有答话,只是抿嘴而笑,默认了。

锦枫拽了拽卫子夫的袖子,疑惑目光投过去,卫子夫也抿嘴笑了,点点头,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有时候果然还是对手之间更了解彼此。

外面董仲舒继续道:“旧友逝前,恐怕就盯着我的事了,有些话,应该没有跟张汤大人说过。这次我本想与张汤大人攀谈一二的,儒家与法家最举足轻重的会面,定是可慰平生,但终究无缘啊…”

梦知赶紧再拜解释:“董国相别误会,我夫君对您也是敬仰有加,特意叮嘱我来一早就在城门等您,只是眼前战事已开,事物繁多,这才抽不开身来。”

“哎!夫人不必解释,我与张汤大人并无深交,他今天做此选择我并不意外。”董仲舒拢了拢袖子,正视梦知道:“如今我将要抛去国相一职,索性今日就单以儒家学者身份与夫人说上一二,还请夫人转达给张汤大人。”

“您要请辞?”梦知惊讶道:“国相…”

“不必再劝,我意已决,想得开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董仲舒想起这十四年的国相生活,过得如履薄冰,单凭多年积累的声望和陛下的看重,勉强压住诸侯的迫害,实在有些疲惫,如今调回长安无望,还不如就此放手,不然老了恐怕都不能善终,那可就输给公孙弘了。

“国相请说,妾身一定转达给大人。”梦知略一思忖,转身对马车道:“笔墨伺候,逐句以记。”

锦枫紧张极了,她都好久没做这种活计了,要是记漏了可怎么办?匆匆答了一声诺,就翻身去找笔墨竹简,卫子夫把小桌铺好,挽了袖子准备动笔,她倒是没少抄写,笔上功夫没落下,就怕两人说太快,记不下来。

董仲舒微微点头,不管这话张汤能不能听下去,能得其夫人如此重视,自己也算尽心了,怪不得公孙弘跟他关系甚笃。

“古来千百学家,哪一个不想备受皇权独崇,盼望能用所学治一方土地所安平富足,可这十四年的时间,我渐渐明白不单是公孙弘不想我回来,还有千万学者不想我回来,并无其他原因,只因为我说错了一个道理。”

梦知好奇道:“什么道理?”

“其实无论是墨家、法家、道家、儒家,抑或是最惹人不喜的纵横家,我们都有共通的一点,就是尊智为上。”董仲舒似有泪光闪过,为学者的时候,他治《春秋》可为当世之绝,什么都敢拿出来探讨理论,什么都能有所决断,可是后来才明白,有些想法就像是无靶之箭,前方等着的是好是坏,无人可知,但若犯下罪孽,最开始的就是他的这一只箭!

“季兄总是不喜我的天人相感之说,我一直不解其意,如今才渐渐明了。天人相感本没有什么错误,可非人为之象,多是无感无解,无解就无知,无知而盲从,危矣。老夫把危者捧上了尊崇之位,让他离陛下尺寸之地,稍有不慎,便能把各家默契的‘尊智为上’的千古之理碎个一干二净,这才是我的错误。”

马车上卫子夫笔尖一颤,儒、道、法、墨、兵...百家争鸣,争论不休,从来没有谁真的服气过谁的。但细细想来,真的是如董仲舒所说‘尊智为上’,在所有学派的信念里面唯一共同的点就是,只要足够智慧,就可以颠覆自然的力量,没有一家是靠非人力的奇闻异象就能令众人信服的。

这话从当初阳陵火灾就说刘彻做错事的董仲舒口中说出来,卫子夫觉得实在是分外中听,那些沉迷此道的天潢贵胄,真的该走一走大汉江山,才能明白‘尊智为上’的意义和道理。这么想着,竟是止不住的激动兴奋,情绪翻涌,止不住的咳意就冒了上来,赶紧随手抓了个锦帕咬住,笔下不停。

梦知看着董仲舒的懊悔和难过,心中却是一酸,不禁劝道:“陛下是个圣君,博采众长,绝不会偏听一家之言,就说楚巫之事,高祖出身楚地,后代多迷此事,不思进取,大家虽然不敢明着说楚地的习俗不好,但陛下一向敬而远之,可见陛下心如明镜,国相实在过忧了。”

董仲舒摆手说道:“这不一样!季兄比我明白,我们不过是个治世的工具,都是陛下决定的是否可用,法家也是一样的,大家同命相怜,千万要以我为戒,即使被弃,也莫做千古罪人,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工具!”

工具……文人墨客哪个不是清高自傲,博学多望如董仲舒,最后也不过沦为一个工具,何其讽刺,尤其是从他口里说出,梦知只觉得万分悲凉。沧海一粟,即便尊智为上,他们又哪里来的自主权呢?不还是时也命也吗?若陛下不是陛下,纵有满腹才干,又能如何!

董仲舒长出一口气,话已出口,他只愿陛下永远都是今天的陛下,永远都不要打破尊智为上的信仰,那万千学子与黎民百姓就都有了希望,大汉自然蒸蒸日上。

刚刚想通这一点的时候,他也曾委屈过,也曾不甘过,为何尊智为上,就不能是尊儒为上呢?儒家都已经得陛下如此赏识,为何他要跟其他学家并为工具呢?

但是如今在公孙弘碑前好一通数落他连个接班人都没抬上去之后,他却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工具怎么了?即使他视作信仰的儒家学说在陛下手中是工具,他也甘之如饴!因为即使他公孙弘看不到了,他董仲舒也看不到了,但未来总有一天,儒家这个工具会深入人心,成为从王权中剥离不开的工具!成为治千百安平之世的利器!

马车后面传来闷闷的咳嗽声,梦知本想回车查看,但见董仲舒垂垂老矣,满目萧索,作揖欲辞,突然就有些忍不住,上前朗声道:“董国相留步,今日妾身本应只尽转达之责,可是…若是夫君在,定然也有许多话要立时回给您。今日无缘相见,妾身就代替夫君说两句。”

董仲舒有些惊讶,依然行礼道:“夫人请说。”

“秦之盛,秦之衰都因严苛刑罚而起,法若存,必辅德政民心,德借法之刀剑,法借德之仁心,没有德的外套,仁的心脏,那么法被自上而下的贯彻的时候,也就是法被大家抛弃的时候了。儒家如今虽然被尊,可是谁能料到之后百年又是何种状况呢?”

梦知抿抿嘴,字字铿锵继续道:“所以可见一家学说并不完备,这天下,该是多家相辅,才能长治久安!对天人所感的提议,董国相不必惆怅后悔,儒家做得不好的,自然有其他学说去补,毕竟这天下学问也不独是儒家一人撑着,出了问题也不该只问责一人。董国相桃李满天下,只盼将来若是再教习弟子,可否不再局限独尊一家之言,徒增几派学术之间的无益争论。”

“……”

董仲舒愣了许久,反复品嚼‘儒家做得不好的,自然有其他学说去补,毕竟这天下学问也不独是儒家一人撑着,出了问题也不该只问责一人!’

不该独是儒家一人,也不该只问责一人,哈哈哈哈哈

好!

这话说得才极是!

一时间悲喜交加,喜的是他不用背负良多,恐慌自己是一言错,步步错;悲的是,开解的理由竟然是他推崇一生的儒家并不是完美的,儒家的错误…没想到竟然是需要其他学家来补足的!

他实在不知该做何表情,却终于恍然大悟,嘴角不断的翁动,激动不已,将笑未笑,欲哭不哭,直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挪动。

锦枫差点以为梦知把人家给说中风了,催卫子夫出去看看,卫子夫却觉得此刻最不适合出去了。此刻车外不是什么夫人和国相,只是法家学徒和儒家老生的对论罢了,两人之中,唯一的联系就是公孙弘,双方是他的一敌一友,却在他墓碑前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识,也算得上千古奇谈了。

不知道若是公孙弘泉下有知,该做何感想!若是陛下在,又该做何感想?卫子夫觉得大概是感动吧!臣子即使知道了自己是个工具,依然愿意尽心尽力的完成工具的使命,甚至还对自己曾经砸歪的一颗钉子懊悔不已。

得才如此,君主何求呢?

这样一想,卫子夫也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在刘彻跟前,公孙弘和董仲舒的分量,经常会超过汲黯了。

正在卫子夫思索的时候,外面的董仲舒已经整理好了心情,准备告辞离去,但还没走出去两步,董仲舒似乎又想起来什么,转身问梦知:“裴夫人,听说你跟皇后同出平阳公主府。如今胶西王多往其他郡国游历,在老夫来长安之前,曾有流言说皇后强占’近我’宅邸,轻视开国功臣之后,不知道裴夫人在长安可曾听闻?”

梦知惊得下意识想回头看卫子夫,却觉得不妥,但眼里的怒火却忍不住的倾斜出来,顾忌着董仲舒只是询问,生生忍住了,平息好几个呼吸,才几乎是从齿间蹦出来的字:“没有此事!’近我’宅邸事关汝阴侯,并无争执!而且平阳公主的事情,我岂会不知道,这是谁传的谣言!?卫家又岂会觊觎一处宅邸?!这样说实在是太过分了!”

董仲舒却了然道:“夫人不必动怒,老夫只是好心提醒,胶西王平素所言甚少有实,只是怕有些心怀鬼胎之人故意为之,这才特意提醒裴夫人。于公来说,毕竟正值冠军侯出征之际,莫说皇后,就是普通的军将家眷也不该平白被泼此污水,老夫出来之前胶西胶东地区已经都安排妥当。而且听闻其他各地诸侯,就是那些跟旧臣有姻亲的,也都忙着自查自纠,没有理会这件事,应无大碍,只是树大招风,裴夫人有机会提醒一下皇后吧!于私嘛,这次恐怕没有机会拜见皇后了,我还挺想念皇后当初给老夫送的杏饼呢!”

梦知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勉强扯出个微笑,几番恳谢后送走了董仲舒。来时欢欣鼓舞,梦知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茂陵送走董国相时,竟然是这样的局面。

等到梦知上了车,卫子夫才松开按住锦枫的手,剧烈的咳嗽出来,这回拿水压都压不住了,锦枫急了,赶紧冲外面道:“快走!这里恐怕有些味道不甚好闻,出去就好了。”

“汝...汝阴,汝阴离胶东和胶西甚远,此等流言怎么会先传...传到那边去?”卫子夫感觉眼泪都要咳出来了,从口腔到肺,没有一处不在拧着,就像是有个蹴鞠球在里面横冲直撞!

锦枫也慌了,一边给卫子夫顺气,一边磕磕绊绊道:“不可能啊!这……这怎么…怎么可能呢!我们根本就没有谈到‘近我’这个宅院,就…就算我记错了,那……那也不可能跟子夫扯上关系呀!”

梦知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了,沉声道“小锦,你快想想,你当初和月皎去汝阴,到底有没有做得过分的地方,或者被人留下把柄?”

“没有啊!”锦枫脑子嗡嗡直响,“我跟月皎两个谨慎得很!虽然遇到些问题,但是都顺利解决了,长平侯的令牌都只在出城时用了一次,怎么会牵扯到子夫呢!”

糟了!梦知感觉自己一直有的怪异感觉又出来了,她还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是整件事情就想一个网,在看不见又离人很近的地方,正在悄悄的把所有人都笼进去!

卫子夫双颊晕红,泪光盈盈,看着好不可怜,但她知道这事事关重大,轻忽不得,去病出征在外,自己不能给他拖后腿,必须尽快解决!强压痒痛之感,急道:“咳咳…咳咳咳……去你府上看看!那次都去了哪些……哪些人”

梦知转头就冲外面喊:“快!去合骑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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