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清凉殿
李广知道今天后宫有宴,下午武将才会碰头,宫宴儿媳已去参加,自己却提前被黄门叫到宫内来,来了陛下也不说话,只让他等着,一晃就是一个时辰。
他第二次抬头看了看跪坐在旁边的小姑娘,既不是公主翁主,也不是眼熟的哪家小姐,这样坐着,总觉得有些别扭,只好清清嗓子道:“陛下这里有人,那臣先告退吧!”
“慢着!”刘彻不紧不慢的喊住他,才一个时辰就坐不住,这点定力还不如平常总来服侍言思。遂转头对那小姑娘说:“皇后不是让你来送剑穗给出征的将军么,这位是李广将军,这次也出征,你去送他一个吧!”
“诺”乖巧的小姑娘也又些腿麻,强撑着平稳走到李广身旁,恭恭敬敬的呈上一根墨色的穗子,长长的穗子上头用黄色和红色的绳结绑了好几圈,还挽了个祥云的图案出来,样式倒也普通,唯一比较特别的就是上面缀了些小珍珠,看着倒是很可爱。
李广看着刘彻面色如常的严肃神情,内心虽然觉得奇怪,但并没有多想,接过来之后,就直接放进了怀里,“谢陛下,谢皇后,臣回去就系于剑上!”
刘彻这才露了丝笑意出来,对那个小女孩吩咐道:“宴席那边也快散了,你回去找你母亲吧!剩下的就放在这,让他们自己来拿。”
那个小女孩眨了眨黑珍珠似的大眼睛,似乎还想执拗的多留一会儿,送完穗子再走,但是想起母亲说的,要听陛下的话,这才乖乖的放下东西,行礼之后就退出去了。
刘彻的目光一直等到她走出了大殿,才重新移到李广身上,笑着问道:“不好奇她是谁吗?”
李广有些不知所措,自从陛下答应他出征之后,头一次这么和颜悦色的跟他随口聊些什么,大多都是崩成一根弦的样子跟他们商量军务,于是他心神忐忑的低头回忆了半天,不过还是没想起来,只好开口局促的问:“…这位小孩子是?”
刘彻嘴边还是那个微微笑着的弧度,开口的字语却让李广出了一身冷汗:“王恢的孙女!”
“之前你和他也是同僚,还并肩作战过,虽然你们都有些小失败吧,但也都算得上是我大汉的勇武将军,这一点,朕,认同,所以这次出征,别露怯!”
别露怯?王恢什么时候露怯过?马邑之后就自杀谢罪了。
陛下,这是提点自己......别失败吧?
李广想起那年初春,国内大旱,刘彻点将非要在春天农耕时节出征不可,当时没有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等问到他为什么不同意出兵,他就老老实实的回答,因为国内大旱秋日必是收成惨淡,出兵费巨资,内外交困天时未至,战必败,等到秋日百姓的日子也会更难过。
当时应和他的将领不在少数,可问道卫青的时候,只有两个字回给了刘彻——可战!
然后,六个亲随将军就跟着去了,然后,就真的打赢了!
赢得漂漂亮亮!赢得满载而归!赢得举国欢庆、封侯者众!
李广暗暗咬牙,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后悔药可以吃,自己就是赔上这条命也要吃一副。
可惜…并没有!
一念之差,能力之别,未来就永远的不一样了……
“别多心,朕没有其他的意思,这穗子是卫长公主提议,宗室的公主、翁主们、亲贵小姐做的,出征校尉以上都有,不独给你一个,是盼你们得胜还朝,扬我大汉军威!”
不独给他一个,那…为什么独独让王恢的孙女给自己送?李广也不傻,虽然心心念念都是上战场,所思所想都是怎么立战功,但泼冷水的也不是没有。门外那个就已经等着刘彻说完了,再来劝他冷静沉着的吧?
李广此刻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独,野心、能力、所求、所想,像是都被人扒得干干净净,赤裸裸的摊在众人面前,而他只能回一句:“是,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刘彻倒是没觉得李广出征的目的有什么不妥,真的想求封赏,还是假的想换恩宠,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不能拿等同的结果来找他。
若是换得不高兴,就砍了就是了。
端起茶碗,刘彻呷了一口茶,又慢丝条理的吃完了一块枣糕,才开口道:“李广!你知道的,朕宁愿事后去补偿,也不喜欢当下不痛快,所以…上了战场要怎么听令,你最好心中有谱!。”
李广这下有些笑不出来,他何曾违逆过军令?
“这次朕念在当户早亡,生前又尽心尽力未得封赏,李家又是六郡中出挑的人家,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可是…你最好也认真想想清楚,这次出兵,朕有多少期待?从这之后,李家未来又该怎么尽忠?”
刘彻知道将军好战,可是怎么拉都拉不回来的,其他职位也不稀罕的,满朝真就李广一个。自诩是个用人高手,也不得不对他妥协。
剩下的韩说也好、李息也好、公孙贺也好,甚至是之前张次公,都是能出得去,回来在朝中也定得下来的。刘彻自认识人、用人世无其二,甚少失手,偏他李广比任何人都执拗,对自己安排的重任不甚上心,就一门心思要上战场。
要不是看在六郡子弟世代忠贞的面子上,刘彻真的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去提点,什么叫‘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没准备好就不要上了,以王恢为戒吧!
当然执拗了一辈子的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变的,刘彻只盼他这次就算领略不了自己的一番安排,也别给卫青扯后腿吧!卫青这次状态也不是最佳,自己还真有些担心他们这一路。
李广此刻却跟刘彻想的背道而驰,对这场战争有多期待?陛下对哪次战争没有期待?这次不过就是他最喜欢、最倚重的人,联手出征罢了,所以真正要他掂量的,是这两个人的份量吧?李广自嘲的笑笑,整理好情绪,拱手道:“是,臣定听命行事,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刘彻满意的点点头,挥手道:“好,朕也相信你,出去吧!出征前好好陪陪家人。”
“诺,臣告退。”
“李将军?”程不识果然在殿外靠着柱子等他。
“程将军是来鼓励我的,还是如陛下一般叮嘱我的?是怕我心态不稳、急功近利,最后又输给匈奴,还要拿钱赎罪?”
程不识比他大不少,身体大不如前,性子却还是一如既往阔达,“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咱们都同朝为官多少年了,我那句话是真的为你好,给你分析现实,你怎么还认为我是讽刺你呢?宋妹子当初待我家闺女多好,我怎么会恩将仇报呢?如今你带着一窝还没长大的子孙过日子,有多不容易,我当然能体会,是真的帮你分析啊!”
“好了,我只是随口说说,想让你闭嘴别劝,你倒好,解释了这么多,烦不烦?”
程不识也老了许多,要不是司马谈派人来喊他,他是爬不来的,“唉…不想听就算了,我还不费那力气了呢!”
看着程不识气鼓鼓的样子,李广倒是心情好了很多,“我不在长安,还多劳烦你多照顾我府上,尤其是女眷,有劳你家主母费心,我和小儿子在的时候,能想到的都很不周全,更别提家中无人撑腰了。万一我再不小心犯错,也帮帮她们。”
“照顾没问题,不过你也别太悲观,什么犯错,谨慎点就不会犯错了!这些年因为办事不力治罪的,只要你没把陛下惹急了,一向自己的事自己担,不会累及家人,你多虑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担?”李广看了看程不识,想起刚刚那个小姑娘,什么后人,败军之将的后人,也敢来警示他?一股愤懑之情油然而生,道:“那卫大将军的一家侯爵怎么回事?”
程不识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毕竟是年岁差不多的同僚,到底没有语气不好的训他小人之心。想着年轻时自己总不如他耀眼出众,倒是老了之后,比他还清楚明白些,心中倒也很是感慨,日子是长长久久的,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结局幸不幸福。
“李将军,做好自己的事,其他自然水到渠成。天天惦记着跟例外比,你不是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么?况且别以为天下就你委屈,汲黯若是你这个心胸,现在就不是在家赋闲,而是早就气死了!”
“我说错了?同为朝臣,凭什么他例外?”
“就凭人家是家人!卫青对陛下无有不应的,跟我家那宠弟弟的老二一样,就是现在长大了,自己弟弟让他无论是上树还是爬墙,无有不允的,无有不做的,你行吗?你跟汲黯一样,以补陛下缺漏为荣!那人家卫大将军和霍将军就不一样,人家觉得陛下就没有不对的时候,永远都说好,都说行!永远都能办好!那…”程不识无奈的两手一摊,歪着脑袋问道:“你能做到吗?”
“哼!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就能后来居上了吗?我不行就不能说一声人走茶凉了?茶连抱怨一句都不行吗?未免…你未免也太小心眼了!”李广到底顾及是在宫里,没有再多说什么。
“后来居上,更迭传承自古有之啊!”程不识倒是比他们看得开,这朝中位置不抓紧更迭给新人,还要随他们一起进棺材吗?天下人岂不要遭殃?
“哎,这天下不是离了你们就不行的!离了你们也是要活的,汲黯也曾抱怨过啊,不过他比你强些,敢当陛下面说,说完也就算了,该干嘛干嘛!可你呢?事没办成还敢叨叨?况且你也只敢跟我叨叨几句。所以!人家即使不在九卿,也在帝心,你嘛,也就只能在我心了!”
“谁愿意在你心?战场朝堂,两幅面孔!”
程不识真的有些生气,“我是好心!劝你呢!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啊!”
李广见他要急,也不想到处得罪人,只好打个哈哈,“遇上你,可不就是遇上不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