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霍两家的所有人都跟着送葬兵将前往茂陵,除了太子和卫子夫。
碍于身份,两个人没有办法去送,母子两人头一次觉得这尊贵的身份在家人中十分尴尬。再转头,刘彻不见了身影,卫子夫还惦记着霍嬗的事情要跟他商量,急匆匆要去找人。
刘据则告退转头去了考工室,他没有办法送表哥,但还记得小时候送他首次出征,因为自己捏的一个小马,他和父皇争抢了起来,最后特别丑的一个泥塑马落在了父皇的书桌,去病表哥因此念叨了好久。
现在自己无法送他一个摆台,便...送他一个陪葬品吧......
卫子夫最终在椒房殿的书房找到刘彻的时候,扑鼻而来的是满屋的酒味,屋里的布局全都变了,像极了霍去病首次透漏出征给自己的那天布局。
临窗是个暖塌,对面是拼起来的两个桌子,刘彻就在霍去病惯常坐的位置上,满手泥土的垒叠着什么。卫子夫凑身过去,眸色一沉,那是去病做的,自己当初摔坏的泥舆图,早就藏得好好的,“你怎么找到的?”
刘彻没有搭话,嘟嘟囔囔的继续往裂缝中堆叠着什么,卫子夫轻叹,这么多年夫妻,他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都经常在哪里藏东西。
“陛下,
“陛下?你去过大漠吗?”
刘彻手下一顿,语气冷淡的说:“还没去过。”
“以后陛下要是去了,给我带一捧黄沙吧!他…走的前几天还聊到了大漠。去病说,他好可惜,其实还差一点就可以永绝匈奴后患了,等…等他病好了,他还想…”卫子夫有些忍不住了,眼泪铺天盖地的落下来,砸在黑漆的桌案一角,那里的磕碰痕迹是当初霍去病七岁的时候留下来的。当时他不肯好好坐下背词赋,挣开她往外跑的时候,带得桌子都翻到了,自己生怕砸到他,气得够呛,而他自己还呵呵的笑着趁乱往外溜。卫子夫哽咽着说:“他…他才二十四岁,他最爱缠我要这要那的,陛下还答应带他出去玩儿呢,我也不愿意相信他怎么能走呢?”
刘彻平静的面容似压着万千的风起云涌,喉咙间像是对说话生疏的样子,艰难的说道:“朕…朕已经送走他了,亲手送走的。”
卫子夫本想做出一个释然的笑,却看起来比哭还难看,语气沉痛的自顾自说道:“卫青减了他出去游历的经费,他就来找我要,还跟我保证一定带着明卿和嬗儿去做旷野的风,去做山间的泉,去看大漠的风沙,去看大海的潮起潮落,然后他还会回到长安去帮大汉打服那些骚扰边境的蛮夷之徒。”
“陛下…”卫子夫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突然就这么忘了,连她自己都接受不了的失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劝难过的刘彻。
刘彻仰头灌了一壶酒,带着些醉意,比比画画的说:“子夫,朕看着…他一点点的长大,看他从张扬肆意的小子到年少气盛的将军,你知道的吧?啊?你跟着朕一起看他长大的呀!”
卫子夫撇开目光,轻道:“我知道。”
“他羡慕那个霸天下的歌谣,呵呵,朕还…悄悄使人去民间说,生子当如霍嫖姚,让他高兴了好几天!”
“……原来那次问我知不知道民间歌谣,是这个意思……”
“朕…朕答应过他,把匈奴事了了,就带他满世界去玩儿,你…知道吧?”
卫子夫上前抱住刘彻:“陛下,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你不知道!”刘彻把酒壶一扔,哭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知道了。朕亲口命大军送他到茂陵的,亲眼看着他走的,你怎么能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是种什么感觉呢?”
“陛下...”
“你们…都不懂,永远都不会懂。”刘彻又闹又怒,豁然起身,气呼呼的指着卫子夫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来安慰朕是存着什么心思!你就是想把霍嬗要回去,朕告诉你!告诉你们所有人,做梦!朕不放心你们照顾他!!朕要亲自养大他!朕养大的孩子一定可以健健康康的!”
卫子夫抬眼,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这些日子柔声恳求也罢,耐心讲理也罢,所有人都试过了,偏偏刘彻怎么都不听。不止如此,太常被他抓到了错处,祭祀准备不足,被他直接免了,曹襄也好,霍去病的手下兵将也好,知道刘彻是在盛怒上,不好再多劝。
大人等得,可是孩子等不得,任是霍嬗再听话再熟悉刘彻,也是想母亲和父亲想得不得了,哭得一抽一抽的,多亏刘据日日跟着哄,才没叫这孩子折腾病了。
这次霍嬗做为嫡子去送葬,刘彻还派去了一堆人跟着,言说带不回霍嬗就要所有人陪葬,这话虽然不是真的,卫子夫却也觉得刘彻怕是疯了。
“陛下要是真的疼嬗儿,就想想他才多大,如今已经没了父亲,陛下还要让他失去母亲吗?他会想母亲的,明卿...”
“明卿就是个废物!还有义姁,她是怎么照顾去病的,为什么治不好,为什么让朕失去了他!你们都不安好心!都不把朕当亲人!!朕没有治罪医官就已经是看在你和母后的面子上了!”刘彻暴怒,不管不顾的对着卫子夫吼,“你出去,你们都出去!你不想养霍嬗,朕来养!朕宁愿嬗儿难过伤心,也要让他好好的活着,朕会有办法让他开心的!”
卫子夫头一次被刘彻赶出了屋子,身心俱疲的靠在计蕊身上,没有几日就是年节了,往常都是最忙最快乐的时候,现在却干什么都没有心情了。
计蕊扶着卫子夫在回廊下慢慢走着,眼瞅着便入冬了,风尘一起,实在是冷得人发抖。见卫子夫没有要回殿内暖暖身子的意思,计蕊开始跟卫子夫缓缓商量些事情,
“椒房殿虽然忙着,平阳公主可没有手软,孔仅越发得势了,要不是丞相那边劝着陛下,大司农一职恐怕就是孔仅的了。”
卫子夫:“东郭咸阳那边什么意思?”
“钱财之利诱人,看孔仅大肆敛财,东郭咸阳到底还是商人本色,跟着有样学样,按照您的吩咐,既然对方不听劝,就在八月考绩时期避而不见,想让他也提心吊胆一番。”计蕊细心的扶着卫子夫下台阶,压低声音道:“可谁知颜大司农突然出了意外,幸好不是孔仅顶上,不然恐怕东郭咸阳便再不愿意跟咱们往来了。”
“不跟咱们往来倒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国库干净些才是真的。”卫子夫对目前的做了多年少府的赵禹还是很满意的,只是日后少府和国库怕是分不太开,若国库不干净,少府的压力就更大了。
“皇后说的是。”计蕊应道:“可咱们想是一回事,其他人想盐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平阳公主那边,安进去不少人,明面上却看不出是她的人。这也就算了,若他们好好当值也算平阳公主举荐有功,但少府常有人听到民间抱怨,所铸铁器和盐,质量太差。”
平阳公主又怎么会放过自己分神伤心的这段时间呢?她早就不是那个姐姐了,卫子夫却脑子一团乱麻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好摆摆手,“年后再说吧,也记得提醒我去看看颜八子。”
“诺。”计蕊应下之后,几番犹豫,又道:“皇后,郦苍姐姐和义姁医者都不准备在长安过年了,臣几番劝说她们还是坚持,想着陛下也可能会因为霍司马的事情迁怒义姁医者,所以臣觉得不如就让她们走吧?”
“她们......也要走了呀...”卫子夫顿住了脚步,腰背迟缓的弯了下去,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才缓步向前道:“好,都走吧...长安还不如外面暖和,就出去过冬吧...”
计蕊目光闪了闪,补充道:“臣特意多备了很多礼物方便她们在路上用,义姁医者列出来的药材也都是备得足足的,不知道的还打趣义姁医者是回来进货的。”
“医官属的人说的?”卫子夫声音陡然冷了不少。
计蕊有些意外,悄悄换了称呼,回道:“不是,医官属的人倒没有什么话,义姁医官留了很多脉案记录给他们,都巴不得义姁医官多留一段时间。是有些运送的人闲聊罢了,是臣的疏忽,以后不会让人随便说话。”
“计蕊......”卫子夫缓缓的叫着她名字,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郦苍最重视朋友了,计蕊找她说的话,目的为何,郦苍又怎么会跟自己隐瞒一丝一毫,只是郦苍的决定一直都是离开罢了。
况且计蕊也没有什么错,郦苍在,自己总想着有她,什么都不想做,计蕊有能力也有野心,愿意在自己手下尽忠职守,争取一个机会又有什么呢?
在高处的人,不能这么没有用的,去病走了,自己要更努力的活着,不让他担心才是。
计蕊感觉出卫子夫难以言表的伤心,却不知为何,只觉得郦苍应该不会把两人的对话说给卫子夫,心中想了好久,也只归因于霍司马的离开,上前稳稳的揽着卫子夫,坚定道:“皇后,计蕊会一直陪着您的,也会好好的守好椒房殿!”
卫子夫看着她,眼里透出的悲伤越发漫溢出来,不过一个秋天,自己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去病走了,明卿说,送葬之后她也会走,嬗儿她带不走,但会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走,郦苍也要走,义姁也会走。
她的青春和年少,仿佛一夕之间所有的结余都全部归零。
“好。”卫子夫回握着计蕊的手,应道,“备车马吧,上好的,不要叫人知晓,等明卿回来,我们也一起送她离开。”
计蕊下意识应诺,却在答完之后,惊愕的望向卫子夫,霍夫人...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