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一个略显残破的客栈外,被人仓促的搭起了一个茶棚,灶台旁边甚至还堆着剩余的木料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一个身高马大的汉子正坐在灶前烧火,脸映得通红,浑身上下虽然是武人打扮,衣料却是轻薄潇洒,一看就价值不凡,很明显不是烧火时应该穿的衣服。加上他一边扇着火,一边愤愤不平的瞪着坐在桌边两人的后背,一把破蒲扇被舞出了大刀的架势,更让人觉得大概是哪个贵公子受了谁的胁迫,才被逼干苦力的。
而坐在桌上的公孙贺,半坛菊花酒下肚,才身心舒畅的想起了灶前还有个努力干活的人,数了数桌上的酒壶,觉得不能再少了,才笑着开口跟旁边的人说情,“卫青,就让雷被歇歇吧!我看水也烧得差不多,东西也擦好了,那一会儿李息也不会喝茶啊,够了够了!”
得了月皎特许,带来了五坛酒,不算他手上的那坛,现在就剩三坛了,跟自己本来算的一样,卫青这才放下茶杯,挑眉道:“那要不你去?”
“老子哪会这种搭棚子的事!?”公孙贺连连拒绝,抱紧了酒坛,对刚刚准备放下扇子的雷被说:“继续!卫大司马说的对,虽然是故人的店面,但咱们没打招呼就占了地方,不太好,你就烧些水给里里外外打扫一下!权当租金啊!”
灶前烧水的雷被:“......”
早知道就不告诉卫大司马,自己曾经跟着霍大司马在边境帮着修缮房屋、分配物资了,这下可真是......能者多劳!不仅要烧水,还连一口酒都没轮上!
扇子被舞得呼呼生风,唉!谁让他昨天赛马又输了呢!战事这么多,卫大司马都没出去,还以为他骑术退步了,结果........
雷被一脸哀怨,自己这些年也算是没有停歇,上郡、云阳、朔方的来回跑,还以为能强上在长安当富贵闲人的卫青一截,最起码能赢公孙贺吧?
可结果,结果还用问吗?但凡赢一个,自己也不会搭了棚子又接了洒扫的活,真是自讨苦吃!
天光大亮,秋风送爽,正是出行的良辰吉日,卫青和公孙贺一碟牛肉下肚,远处才渐渐传来震动的马蹄声。
忙活着擦拭桌案烛台和香炉的雷被,倏然回头,放下东西,瞬间掠了出去。也就半柱香的时间,桌角都开始被着震动,雷被兴奋的跑回来点头,卫青才和公孙贺对视一眼,整衣起身。
来了!
烟尘滚滚,大队的人马裹挟风尘而来,旌旗猎猎,车轮马蹄之声不绝于耳!
三人走出棚子,静静等着队伍前段的仪仗过去,熟悉的人马上就会到了。
果然,仪仗还没走过,就听后面有人传令停下,紧接着队伍中就出来了几声急促的马蹄声。
公孙贺回看了一眼卫青,打趣道:“他都年纪那么大了,怎么眼神还是那么好使,离那么远就看见咱们了?”
“咱们才刚跟他分开多久,衣服都没换,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卫青理了理头冠,上前几步探头去望。
后面马车稍慢,倒是四匹马率先上前,齐齐翻下来四个精神抖擞的武将,快步过来行礼,“卫大司马!”
“浮沮将军!”
四人正是在前往西羌队伍中的李息等人,依次是他的儿子李节、李驰和一向跟卫青有私下来往的翁孙。
李息很是激动,“仲卿!你!这...刚刚在未央见过,你怎么又来见我?!你...你们....这,是来送我?”
“看你把咱们镇边大将激动的,话都不会说了,我们不是来送你的,还是来送谁的?”公孙贺出言打趣道,“怎么?刚刚在未央见过,现在就不能送你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太意外了!”李息上上下下看着卫青,呵呵直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可是飞马来的,卫大司马说了,未央之上只能跟你说些正式话,略尽同僚之情,咱们还有兄弟之义,怎么能不来送你几里地?”别说李息了,见几个小辈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公孙贺就先出来暖暖场,“也得亏你们停下,不然我和雷被就白忙活一早上擦了那么多香案酒杯。”
雷被:“???”公孙贺帮他擦了?他自己怎么不记得。
李息拱手谢过,后面三个后辈也是齐齐行礼,弄得雷被很不好意思,赶紧回礼,“臣应该的!”
说着,后面马车也停下来了,帘子掀起,任歆兰见众人身后没有女眷,就没有下车,遥遥一礼,只让一身华服的言乐独自下车,往众人处快步走来。
卫青等三人,也一同回礼,看着刚刚简单办完婚礼的言乐,惊喜的奔过来。
“舅舅,姨夫!”言乐高兴极了,“你们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刚刚一别就好难见到了,舅舅你以后可要常去看我!”
“嗯。”卫青冲她慈爱的笑笑,解释道:“有些事总想着叮嘱你们,尤其舍不得你这个爱哭的小丫头就这么走了,所以来看看你。”
“舅舅!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你也可以常来西羌看我,”左右四周没有生人,言乐挽着两人的胳膊撒娇道:“父皇也说了会经常出长安巡幸天下的,下次你们驾临边境,说不定我的孩子都会骑马射箭了呢!”
“你呀,原来的矜持都哪里去了!”卫青把胳膊抽出去,示意言乐站好,正色道:“以后在外,要多听长辈教导,不可以再冲动行事了!也不要跟李驰随意摆公主架子!边境多事,他们会常有脱不开身的情况,你要多多体恤,力所能及之事可多做....”
这段日子类似的话不知说了几遍,卫青也觉得自己啰嗦,“总之,照顾好自己。”
言乐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恭敬有礼的回道:“舅舅放心,言乐,一定谨记!”
看着李驰把言乐拉在怀里低声劝慰,卫青才稍稍放心转头对李息道:“兄长,此去西羌山高水长,多余的话就不赘言了,若有为难之事,无论大小,还请兄长莫要见外,速递长安长平侯府,仲卿必然速决立回!”
这么多年的袍泽,如今就要天各一方,李息自然也是万般不舍,想到他刚平定西羌回来时候,认为能官复原职就不错了,可现在走去西羌赴任,却是家人聚集,大权在握,他知道,走到今天,虽有刘彻全局部署,其中也少不了卫青的举荐和帮忙!
他已经不再年轻,孙子都快娶妻了,就算从同辈历数到下一代的武将,除了卫霍,满朝文武哪有一个在他这个年纪,既得名又得权,还得陛下赏识信重的?
毕竟谁还没有几分野心和求功之心呢?这许多年在大行一职上,尽心尽力,却少有武将在外作战的潇洒和荣耀,他艳羡多年,也谨慎尽忠了多年,能走到圆满结局,是应得也是幸运!
“仲卿!”李息上前几步和众人错开距离,郑重跟卫青拜到,“万请替我多谢陛下,李息定不负陛下所望,定西羌安稳平顺!”
“一定!”卫青回礼。
两人又多走了两步,有意避开众人先进到棚子中,桌上酒杯齐备,还有熟悉的酒香,看着卫青温润的笑容,李息心中感动不已,突然想起甘泉围猎时候自己与他说的那番话!
他一直都是那么从容周到,可是他也很不容易的!
自己何其有幸能得卫大司马这么多年为友,看他年少气盛,征战杀伐,看他沉稳筹谋,情意绵长!
再想想自己,自己虽不似李广那般执念颇深,可也是出身骄傲的六郡子弟兵,卫青出兵大杀四方时,他也是正当年华,为了匈奴大局退守后方,对他颇多退让和照顾,当时也曾招来不少非议,心中也没少自我排遣失落。
本想着一辈子这样也就到头了,也没有求过什么回报,可是,卫青!努力把最好的结局给了自己!
“多谢仲卿!”除了这句话,李息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中隐隐有泪,哽咽道:“多年未曾独出作战,西羌归来才知当初你与陛下徙民之苦心,若无百姓交融,西羌战事断不会如此平顺,我此刻更加明白,当初的去病和你不只是打仗厉害,在全局上,也比我们看得更加透彻,大司马之位当如是!请受我一拜!”
“说这些做什么?这可是月皎酿的陈酒,当初她离开我都没有舍得喝,现在送你!”
卫青忙扶起他,招呼坐下,李息却反手握了卫青的胳膊,继续执拗道,“离你们近时,只觉得欣赏,离得远了才明白陛下亲封的大司马原来真的很厉害,招降、置新城,屯兵戍关,竟然真的改变了西北边境,我明白这一切多年做下来,没有一个不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和阻力。”
李息无比认真的说道:“仲卿,我李息真的很钦佩你!得你为知己,是我一声最大的幸运!也许未来你我一东一西,再难相见,但故人遥似我,当解意磅礴!李息在此保证,此后西羌,若有边境急报,提头来见!”
卫青眼中满满都是笑意,重重回握他,“兄长,此去西羌,不止为知己为陛下,更为了大汉百姓!卫青送你,是卫青之幸!”
“亦是李息之幸!”两人抱拳而立,对视朗笑,半生同僚情谊,尽在不言中!
“哎!”公孙贺在外面很是煞风景的插嘴道:“你们说什么悄悄话,酒还喝不喝了,香案可是让雷被擦了一早上,不用了?”
“好!”卫青转头,沉声道:“来人,摆案,送李息将军!”
雷被应得利索,也不用其他人帮忙,一一端上香案、烛台等物,公孙贺早就迫不及的满上了酒,给那俩进棚说悄悄话的人端过去,剩下的让孩子们自取。
众人面朝未央,齐举酒杯,卫青朗声道:“武将相送,此去关山万里,清风千重,敬告各方生灵,祈福泽绵延!一敬大汉陛下,愿四海升平,万邦来朝!”
林木晃动,瑟瑟而歌,秋风送爽,掠空拂面,其中丝丝凉意,入肤沁骨,卫青沉稳清澈的嗓音落在耳畔,让人不自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之此乃知己袍泽肺腑之言,又让人内里热血沸腾!
李息胸腔震动,跟着喝道:“二敬大汉英灵,愿西羌安平,再无急报!”
好!就算是武将,在如今人人讨功求复起的时候,李息还能有此赤子之心,卫青心中的感动与敬佩之情丝毫不减,跟目光坚定的李息对视一眼,继续大声道:“三敬大汉子民,愿上下之人皆壮志可酬,峥嵘一生!”
“干!”
“干!!”
言乐站在公孙贺的左侧,在一群的武将之中,也跟着干了一杯酒,见到李驰投来的关切目光,轻轻摇头,她没事,一杯酒而已!
况且听着许多的豪言壮语,心中的激动和荣耀远超她自己的预期,虽然也见过很多的军伍风格,对外面的辽阔天地也有很多期待。
可这样的豪情壮志和慷慨激昂,置身其中,才觉得有多么引人心鼓擂动!此刻哪怕是让她为了西羌、为了大汉去死,都无怨无悔!
此刻她突然想起了未央宫里的亲人,不知她们可有感受到过这样的开阔意气,宫外的这一切,仿佛给她打开了新的天地,那样的潇洒自由,慷慨激昂!什么小情小爱,争名逐利都不值一提,甚至隐隐的对长安的奢靡繁华很是嫌弃...
嫌弃?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言乐一边想着,一边在旁边静静等着卫青和公孙贺对李驰等三人嘱托完毕。
“言乐,”卫青回头看了棚子一眼,略有犹豫,叫了言乐过去,“这酒馆,是一位姓梁的长辈开的,我每次出征和归来都会路过,后来去病也常来多年下来每次都是平安顺利,也算是有些护佑作用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