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清凉殿内,刘据做在桌案旁边,略显局促。
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自从十岁后,他即使在刘彻身边,也都单独一个桌案,方便父子两个把自己想放的东西都放开。
刘彻这张桌案虽然大,刘据坐下来却是有些不适应这样狭小的尺寸,过一会儿才感觉好些。
“你就是来认错的?”刘彻敲了敲桌面,有些生气他的出神。
刘据从桌上的劣质小马摆件上收回目光,稳了稳心神,道,“父皇,儿臣本应该听母后的回去思过静心再来,可是心中疑问不减,若是自己随意揣测,就怕走偏了,还要惹父皇母后不开心。所以斗胆来父皇身边做做,请父皇解惑。”
刘彻这才略缓了脸色,但依旧板着脸道,“你怎么不去问丞相?”
“若子不知父,又有何颜面去外人面前多言君臣之事?况且父皇如今多往外巡行,儿臣在侧听训时间也少了很多,好容易有个机会,父皇怎么还真把儿臣往外推呢?”刘据半正经半轻松的回话,虽然刘彻脾气不好,但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只要刘彻动一动眉毛,是真冷脸,还是故意端着架子,刘据自认把他的情绪猜个七七八八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果然,一番话顺下来,把刘彻说得身心舒畅,身型柔和许多,目光也换上了明晃晃的慈爱,“我儿想问什么?”
刘据抿了抿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地方是真的很随刘彻,刚刚才把父皇哄开心,下一句就忍不住想说些,已经预料到他会生气的话。
“父皇会杀了杨仆和荀彘么?”
刘彻面色顿时一僵,语气也冷硬不少,“军法在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想给他们说情?”
“我...”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刘彻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把胡子气得一起一伏,这孩子,怎么就非要在用兵之事上执着呢!那么大的博望苑,非要当摆设么?
刘据倒不是想求情,也不是想多言这两人的结果,只是不死心,还想来确认一下,是不是刘彻真的暂时不想他往军务一途上走?
如今这样的态度,刘据心中彻底确定了,母后没有骗他,甚至一点夸张都没有。大汉之后缺一位文治之主,刘彻正在照着那个方向培养他。
刘据无奈的扯了个苦笑出来,怎么办?他想做的事情是绕不开军务的。
看着刘据瞬间低落下的情绪,刘彻也有些不忍心,“据儿,这天下是很难长久的安平的,朕想征服四方,难道边陲小地的王就不想征服四方?哪一个当王的没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那些小国之所以俯首称臣友好邦交,归根结底就是打不过我大汉!那这个时候,要不要用兵,要怎么用兵,就是一笔是否划算的买卖,关乎钱财、关乎未来、关乎国体的买卖。朕不是不教你,可兵事不是随意可拿来教习的东西!”
“父皇愿意教我?”刘据眼中一亮。
这孩子,到底是想拧了,不过也难怪,卫子夫就算劝他再多,也不如自己好好解释一遍,刘彻也有了耐心,“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政务上,做错了还有得是机会可以更改,盐铁前两年不也做得很差,可及时改过来,就能安定民生,但如果同样严重的失误发生在用兵之事上,造成的损失却是不能弥补的。”
“父皇是觉得我太年轻,不堪大任么?”刘据似乎有些懂了,又没完全懂。
刘彻叹了一声,”如今你也做父亲了,你应该明白让一个父亲承认自己的儿子不堪大用,是一件多么难的事!但朕也是大汉之主,若无对你的心存犹豫,就是对天下的不负责啊!据儿你能明白么?”
“我...“刘据望着已有白发,却依旧精神铄然的父亲,没有给一个听上去让长辈分外满意的答案,而是诚实回答了一句,“据儿会明白的。”
“嗯,”听他这样回答,刘彻反而更放心,若真的三两句就懂了,接受了,才会怕,怕他骗自己,“其实朕并没有完全把你排斥在外,你有识人之能,也知道现在朕的用兵策略,若能选出更多使节,劝四方来降,将士们出征也就不用那么频繁了。”
从西南开始,出使的人大多是从中朝选拔,立新郡也是从中朝和外朝考绩中,择优而派,这几年下来,可以说快把堪当重用的使节给薅秃了。
所以刘彻很希望刘据可以广揽天下英豪,不仅可以填补朝政空缺,也可以找到一批不动而屈人之兵的人才。
至于真正的兵权,有卫青给他撑着,卫伉只要不是太废物,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就算卫伉废物也没有关系。
论私心,刘彻自己是不太想卫伉来接手卫青兵权的,一则是帝王的顾虑,家传兵权太危险;二则,就是自己重武轻文,尚有李广之类的将军心存憋闷,若是换在刘据到时重文轻武,恐怕怎么都要收拾一下卫伉手里的兵权。
收拾自己的亲戚,是什么感觉,只有下手的人才知道。
刘彻做了这么多年杀伐决断的帝王,自己倒没什么,放在刘据身上,却总是瞻前顾后,想他做个完美的人。
兵乃国之重事,也往往伴随着骂名,血腥之气太重,自己求仙一是好奇,二也是真的怕早死…
“使者?”刘据抬头,叫回了神思悠悠的刘彻,“父皇,据儿不解,您为何护着涉何?”
刘彻笑了,这个问题恐怕很多人都想问,却被涉何的死亡和立马定下的出兵策略给岔过去了,没人再问,据儿此刻能问,是真的遇事周全稳重、理智清醒!
至于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他是汉朝的使者,朕是大汉之主!是番邦之主!!出错该罚也是我想罚,而不会因为要给他们个交代就责罚!涉何是代表朕去的,杀了不听话的人又有何不可?所以让涉何做辽东都尉是告诉他们,做臣子的不听话,就该死!朝鲜还妄想要朕给他们个交代,是做梦!”
“包括杨仆和荀彘不许朝鲜太子带兵器入朝为质?”刘据认为虽然朝鲜没做藩属的自觉,但念在他们也只是经过了卫满后人的教化,在不懂礼仪道义的情况下,也可以稍稍宽容。
可刘彻是对所有藩属一视同仁的,一样的严苛,一样的高傲,一样的态度——服气,握手言和;
不服气,大汉也不介意把他们碾成泥,重塑之后归入大汉疆域。
刘彻快速果断的承认,“是,朕不是求他们来朝的,跪,就要有跪的样子!一点规矩都不能错!”
字字霸气,不容反驳,刘据张了张嘴,却咽回千言万语,只补了一句,“西南、匈奴,各处都在看着。元封元年去匈奴的郭吉还生死不知,楼兰、昆明、羌氐、巴蜀,源源不断的使者派出去,各处也都在看朝鲜的下场!”
“是!”刘彻这才露出了满满的欣赏和笑意,一子牵全局,才是上位者的棋局风采!下意识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发,但见刘据金冠紧束,到底是长大了,手落在肩头,拍了拍,感慨道,“我儿,不愧是大汉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