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枫这些年倒是真的跟公孙敖练了几招,但如今一则上了年纪,二则卫少儿早有防备,根本无从下手,又不好大声嚷嚷把事闹大,只能低声劝着,“少儿,陛下还在里面,陈掌还在太子手下,今日又是你弟弟的丧席,你这是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难不成她们还怀疑自己想随便杀了几人发泄愤懑么?
卫少儿摇头,强忍泪水,“我只是不想再做些自己不能掌控的事了。”
“不进去就不进去,没关系,我和锦枫进去帮你解释一番就好,你···你千万别冲动!”梦知把霍光护在身后,一步步往门口挪,不是她不信任卫少儿,是谁都没有办法去赌情绪上头时的行为到底可不可控!
“小光,”卫少儿见霍光下意识跟在梦知的背后,渐渐离自己远去,又森然开口,“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霍光心中一定,自然想起到底是自己三番两次在无意之中伤害了卫少儿,若不是他做的不妥当,卫少儿应该会想兄长刚刚离去的时候一样,非常欢迎自己上门的。
“感谢两位夫人。”霍光不再挪步,低声冲梦知和月皎道,“算时辰,里面应该也快结束了,两位夫人再不去就赶不上了,臣便在门外恭候陛下。”
这样的场合,官员宗亲会去陛下面前露脸,女眷自然也是要去卫子夫面前拜见的。
不是计不计较的事,而是礼不可废,人情往来由以红白二事为先,梦知和锦枫自然也不例外。
梦知转头看霍光,他真的可以一个人?
霍光抬头看了一眼犹带泪痕的卫少儿,坚定的点头,有礼有节的送了梦知和锦枫进门,然后斟酌着一步步上前,在一丈远的地方站定,问卫少儿,“夫人,有何话说?”
卫少儿稳稳举着手中的匕首,往前送了两步,喑哑着嗓子,语调寒凉的反问,“你觉得这刀是用来干什么呢?”
用来干什么?她不会真是想杀自己吧?一双状若枯井的目光无波无澜的落在自己的脖子上,霍光觉得身上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卫家的人,有礼的时候是真温柔,疯的时候也是真疯!霍光不自觉的想起甘泉围猎,九卿的郎中令,兄长说杀就杀,兄长的母亲又岂会是个胆小之人?
”呵呵,”卫少儿轻笑,略带嘲讽的收回了目光,“我只是突然间想起了明卿。”
嫂子?霍光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明卿走的时候跟我说,若她留下,定然有一天忍耐不住,会让冠军侯府兵刃沾上些污糟之血,以平她心头之恨!”卫少儿转了转匕首,缓缓收回削铁如泥的寒刃,端举在眼前,看着里面面容扭曲的自己,自顾自的说,“可她还说,若一旦做了,无论正确与否,合法与否,霍去病虽不会怪她,冠军侯声名却要被人议论,未来很长,她不希望冠军侯挂在小人嘴边做茶余谈资。”
说完卫少儿就沉默了很久,霍光看着她把匕首收回鞘中,心也放下一半,试探去问刚刚一番话的意思,“如今,并无人敢非议兄长。嫂嫂的意思?”
嫂嫂?他叫明卿嫂嫂?卫少儿默了一瞬,抬手轻轻敲了敲身后的墙,示意他凝神静听,“你觉得这种议论,好听么?”
“卫大司马年轻时就没有精心调养过,都怪在下当时关心不够,如今只盼弥补一二,还请将礼物转交长平侯,请他多加保重。”
“霍大司马幼时还与我儿打过架,比过马,当时卫大司马还来上门赔罪,我当时就觉他舅甥风采卓然,只可惜相识日短,交集不深,竟然···唉!”
“听闻长公主身体不好,长平侯又同时送走了父母,我略备了些补品,还请长平侯体谅我一份心意。”
如今的长平侯自然指的是卫伉。
霍光隐隐约约只听到这些,不明所以的看向卫少儿,“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实话说来,议论一番却是没什么不妥,是自己太过矫情了。卫少儿自省半天,又突生怒气,说话伤人的不自省,为什么自己要自省?
霍光竟然还说有何不妥?卫少儿只觉失望,一滴清泪缓缓落下,开口又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小光,不要再喊明卿嫂嫂了,你不是卫家人。”
霍光愣住了。
“既然你不愿与太子为伍,就干脆利落的切割!不要一边放不下旧日情谊,一边还放不下自己的自私前程。”
卫少儿说话一向是最柔和的了,如今竟也这么直白冷酷,让霍光惊慌之余,多了很多怒气,他又做错什么了呢?
“小光··”
“夫人可以唤我子孟!”喊人的字本是件更显亲近的事,但霍光的语气却听起来很是冷硬,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卫少儿却很流畅的改口,“子孟,我不妨把话说得再明了些,今日祭席大家都是来看小伉继承侯爵之后,在陛下心中份量如何?又会做什么官、掌什么权?”
是,霍光自问,他自然也是有这一层的疑问,不然也不会匆匆而来。至于刚刚放弃进去,就是想如今在奉车都尉一职上,多的是机会知道,也不着急在今晚。
“大汉军队是大汉的军队,不是卫家军!”卫少儿现在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卫子夫封后之前,大姐与所有兄弟姐妹商量后达成的一致意见——卫家,不做高门豪族!
“不仅仅是说不做外戚王家、窦家那样的高门豪族,连丞相石家那样的经营,也不必有。所以,你日后专营你的仕途,也不必与小伉来往!他只会是长平侯,既害不了你,也帮不了你。”
“我,我来卫府不全是为这些。”霍光面上隐隐怒气,强压半天才挤出一句辩驳。别说卫青和卫子夫照顾自己颇多,就是身为一个普通官员,仰望卫大司马,如今来此凭吊,卫少儿又怎能话里话外冤枉自己只为利益?
“可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卫少儿迎面对上霍光又气又冤的目光,咬牙道,“自从···自从去病走了,我已经很少体会什么是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了。但为了我自己也好,为了去病也好,我现在得有!我今日必须得有!”
卫少儿声音渐大,若是放在刚刚定要引起侍卫注意,但宴席似乎散了,门口渐有人声,她高声说话也很快淹没在絮絮人潮中。
“霍光!我与你父母至死难休,此生不改!你难道还在奢望上一辈恩怨,上一辈了结的局面么?!”
卫少儿可以接受霍去病喜欢的弟弟在长安前途似锦,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接受曾经抛弃霍去病的霍仲孺,来长安借霍去病死后荣光来颐养天年!甚至还来哭自己的弟弟!
他们哭的不是霍去病和卫青,是霍大司马和卫大司马!
“霍光,人不能太贪心,要他情,还是己利,二择其一吧!拖拖拉拉难成气候!”
卫少儿到底还是口下留情的,撂狠话时候,没有喊霍去病给他取的‘子孟’一字,也没有直白的点明,他接父母进长安,就是抛弃了霍去病!抛弃提携他的兄长,抛弃卫家,还怎么敢奢望卫家人会跟他保持交集??
况且若卫少儿再疯一点,早就直白的问他,“若霍去病在,你是否还敢接父母进长安?”
他敢么?霍光一定不敢,如今敢了,不是以为霍去病死了,而是因为霍去病在他心里不如自己父母重要了。
卫少儿觉得,日子被她自己过得随意无趣也就罢了,但这点事不能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