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凤凰寨里一直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所有人像是都预感到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自从释比带着一群孩子走后,阿妈就开始坐立难安,吃饭都没心思,早晚扒在回廊上往村外看,盼着他们能平安回来。
上次丹木吉去了趟风邪岭差点没命,阿妈本来不想让他再去的,但是突然发生那样的情况,再加上释比的话,丹木吉就算为了自己,为了朵尕的父母也不得不去,阿妈左眼跳了右眼跳,一颗心就没有落下来过。
好在这几天多吉都在家里待着,没有去上学,可以陪陪阿妈,山岭间出现异动之后,家长们商量着孩子们出去上学不安全,便给他们都请了假,多吉看着阿妈焦急的神色,深知自己肩负的使命,不停安慰阿妈:“阿妈,你不要担心哩,有释比,还有江离姐姐在,一定会没事的!”
“释比是谁,那可是能跟神灵对话的人哩,神灵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江离姐姐功夫那么好,鞭子耍的那么厉害,你就不要担心哩!”
多吉非常少见地话唠附身,一句接一句说不停,阿妈刚开始还听得进去几句,后来就实在没心思听了。
今天一大清早,阿妈又扒在二楼的回廊上往远处望,却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致不一样了,原本山岭间裂开的缝隙不见了,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又恢复了原状,她担心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慌慌张张冲着屋里喊。
“多吉!你快出来看看哩!”
“阿妈,怎么了?”
“你快出来看看,那道缝是不是没了?”
多吉拿着个玉米面馍馍从屋里飞奔出来,顺着阿妈的手指往前方的山岭间一看,先是一惊,紧接着整个人目瞪口呆,一个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玉米面馍馍都掉在了地上。
“这……这……缝怎么又回去了?”
他想不通裂开的时候像是天崩地裂似的,这合拢了怎么悄无声息的,太奇怪了,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甚至一度怀疑之前所见是不是只是一场绚烂激烈的幻觉……
阿妈听到多吉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恐慌感瞬间加剧,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寨子里早起的人也陆续发现了不对劲,三三两两站在自家门口,对着远处的山岭指指点点。
“走,多吉,快去找人,咱们要去风邪岭看看!”
说着就急匆匆地下了楼,邻居大叔正拄着拐杖站在屋门口,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山岭出神,见多吉和他阿妈神色匆匆走过来,心里便有了数,和两人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回身冲着屋子里喊:“吉松,快出来哩!”
自从出了事,为了寨子的安全,年轻人便自发开始值守,时时刻刻紧盯着山上的变化,纳玛吉松昨晚守到了后半夜,才刚睡下没多久,就被阿爸的叫喊声吵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穿衣服,眼睛下面乌青一片,眼皮都肿了起来。
“阿爸,怎么了?”
阿爸着急说道:“快去把人组织起来,出事哩!”
纳玛吉松听出了不对劲,又顺着阿爸的视线往远处看去,一副完全不一样的山景,跟他昨晚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阿爸又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急急忙忙奔出去找人,他有些想不通,一边跑一边低声念叨。
“怎么回事……那道裂缝怎么没了,我去睡觉前还好好的啊,怎么现在就这个样子了……”
几个人急得在门口来来去去的打转,时间一点一点过,阿妈心里开始暗暗后悔,当时就应该坚持不让他们去风邪岭的,也怪她当时心存侥幸心理,想着那边都多少年没有开过门了,应该不至于这么凑巧吧……谁能想到……
阿妈毕竟是从上母里逃出来的,裂缝的产生和消失她都曾经经历和目睹过,她当然知道裂缝产生必然是有人试图开门,能裂到那种程度多半是门已经打开,而裂缝突然消失,让她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猜想——有人进去了,然后门关上了。
在她的记忆里上母开门关门裂缝的幅度都很轻微,就像凭空响起一个炸雷,很快就会消失,但这次不一样,天崩地裂一般从风邪岭一路蔓延到了凤凰寨,如此狭长的一条裂缝,这是她没见过的。
她猜想应该是里面起了大变化……
阿妈的生母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她便由南珠的阿妈带在身边扶养长大,南珠和她几乎亲如姐妹,青春年少时,她总跟在南珠屁股后头,南珠性格张扬不羁,胆子大也爱冒险,天不怕地不怕,而阿妈生性温吞乖顺,整日待在屋子里,南珠几次怂恿她跟着自己出去玩一玩,都被她拒绝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外面的世界好可怕的!外面的男人也好可怕!
上母里有很大一部分老人都是从外面逃进来的,她们用自己的血泪讲述着外面世界对女性的折磨和压榨,这让阿妈感到害怕……
后来还是南珠的阿妈带着她出去过一两次,说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来处,还记得他们去到了一个乡间村落,南珠的阿妈指了指大槐树下的黄土房子,告诉她那里就是她出生的地方,里面还住着她的父亲和祖母。
那几次的外出已经让她有了些新鲜感,后来南珠再三怂恿,她也就不推辞了,跟着南珠又偷偷出去过几次,每次都大受震撼。
外面对她来说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有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有苦辣酸甜的人生悲欢,而且那时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老一辈口中所描述的那样,女性地位已经大大提高了,摆脱了旧社会受奴役和压迫的命运。
阿妈第一次感觉脚下的土地是那样自由辽阔,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有趣,就像怎么也探索不尽。
反观上母,面积实在太小了,清晨贴着边界驾车从北往南走,中午就到了边界的尽头,日常见到的都是些重复的光景,日子太安逸单一了,时光推移,上母庇护女性的光环在她们眼中渐渐消失了,在她们看来这种过度的保护反而成了一种束缚,她们厌了也倦了。
但真正让她们动了出走心思的是——南珠阿妈的死。
一场失足的意外,从碉楼高处坠落,那样突然,南珠的好朋友田是唯一在现场的人,据田所说,自己刚好从碉楼下路过,就看到一道黑影砸下来,紧接着猩红色的血液从女人的身下溢出,又向四面八方辐射开来,她惊恐大叫出了声。
没人知道南珠的阿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武力值不差的族长怎么会这样死去,族人无不扼腕叹息,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在上母,大家生活和睦,能威胁女性生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生育,都说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里走一趟,在上母也一样,所以在上母,女人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生育,没有逼迫,纯属自愿,除此之外,很少有意外发生。
因此听到是意外离世时,南珠和阿妈情感上都无法接受,至亲离世,外人对他们再好也无法抚慰内心的悲痛,两人便想着离开这个伤心地。
南珠早年间在外面结识了一个小道士,说是要跟着他去云游四海,阿妈本想跟着南珠,但她知道自己受不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于是想着去外面投靠那个没见过几面的父亲。
于是在一个夜里,她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阿妈凭着记忆,翻过一座座山,找到了记忆中的那颗大槐树,黄土房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盖得很是粗劣的红砖房,她的父亲老了很多,正坐在门口晒太阳,她记得那天的太阳很烈,父亲抬头看她时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先是有些发懵,但很快就从她脸上的轮廓找到了线索,猜出了她的来意,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她正欣喜找到了亲人,一个中年妇人听到声音从后院里出来,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她,末了横了一眼角落里的父亲,语气冷冰冰地问道:“这谁啊?”
父亲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是远房亲戚的孩子,来投奔我!”
妇人嫌弃地看了一眼年幼的阿妈,又冲着父亲阴阳怪气地说:“来投奔你?你有什么好投奔的,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说完,就转身进屋了,父亲低下头许久没说话,跟阿妈的预想不同,父亲并没有跟她相认,反而不停叮嘱她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世,想要留下来就要叫他“叔”。
说完就带着她进了后院,院子不大,他站在院子里踌躇不知该怎么安排,中年妇人满脸不高兴地往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偏屋指了指,像是一句无形的指令,他便把她带了过去。
推开门,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苍老的妇人正颤颤巍巍地坐在床头,阿妈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的祖母,祖母见有人推门进来便慢悠悠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往外看,末了看向阿妈的父亲,问道:“这……是……谁啊?”
阿妈的父亲没说话,回身看了一眼阿妈,低声叮嘱:“你就在这里跟她住下吧,别告诉她你是谁,就说是远房亲戚,过来投奔我们家的……”
说完,他就出去带上了门,也算是默许阿妈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