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1 / 2)

田婆婆和地手齐上阵,已经在这地洞口耗费多时了,田婆婆那真是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反复折腾,浑身都在往外冒热气,可费了半天劲,那地洞口仍然纹丝不动,裂着一道似有若无的口子,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他强忍着心里的怒火,不停对地手发号施令,可之前碉楼塌陷,地手的根系被毁了一部分,劲力大不如前,不过地手很听他的话,田婆婆让他使劲它就真的拼尽全力,一部分根系稳稳扎入地下,一部分根系连同那两双惨白纤细的手都一起加入战斗,紧紧扒住地洞的裂口往后拉拽,耳边不时传来根系崩断的声音。

就这么拉扯对峙了半天,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那玩意儿就像是一个紧紧咬合的蚌壳,每次田婆婆刚感觉口子好像变大了,还来不及高兴呢,那道口子就又慢悠悠地合上了,真是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心顿时哇凉哇凉的,他觉着这地洞像是存心要戏弄他,就这么反反复复折腾,搞得真是筋疲力尽。

“还真是见鬼了,之前这玩意儿也不是这样的啊!”

他分明记得上次来这里见南珠的时候,地洞口明明是敞开的,怎么这次来地洞口就给关上了呢?难道是火种带来的一系列反应?算了,管他的,先把地洞口弄开才是正经事,他所渴望的东西就在这地洞下面,只要打开地洞,未来的一切不都尽在掌握了吗?以后谁还敢低看他一眼?那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想到这里,他嘴角漾起一阵满足的笑容,但很快情绪就急转直下,脸一下子垮下来,自言自语念叨着:“只可惜阿妈不在了,她要是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吧……看看你的儿子现在不光不会被人欺负,还掌控了整个上母,只要得到了火种,未来不光是上母,在外面的世界他也能一手掌控……多好,主宰别人性命而不是被别人主宰,这样的日子多好!只可惜,你命短,享受不到这样的日子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和失落,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就要来临,却无人共享他的喜悦,阿妈没了,南珠没了……都没了……他曾无数次设想,如果阿妈死得再晚一点,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只可惜,阿妈死得太早,那时他还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还是别人口中可有可无的那个“田”。他眼睁睁看着火萤点燃母亲的尸体,人身一点点化为灰烬,最后被撒到牟托城外的河水里。

整个仪式由年长的巫医主持,她们绕着跳舞、吟诵,火焰瞬间升高吞噬了尸体,现场气氛热烈,就好像死亡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他也非常平静地接受亲人的离去,他知道人会死,树叶会掉,河流也会枯竭,这大概就是人世的生存规律,没人抗拒得了。

在上母,人一旦死亡就要拉到高处焚烧,千百年一直这样,所以火葬成了上母从古延续至今的丧葬习俗,脱胎于羌族对于火和神灵的崇拜,她们认为这样魂灵就能在圣洁的火焰中得到升华。

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意识到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意味着离开,还意味着孤独和无尽的恐惧……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他根本睡不着,就会偷偷溜进桑婆婆的书房,虽然桑婆婆已经明令禁止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但他不一样,他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干。

书房比想象中简陋很多,石头的墙面根本没有修饰,地面也凹凸不平的,里面放着几个用粗木打造的书架,上面码放着一些年代久远的古书,书页早已粗糙泛黄,有些已经脆化破裂,他小心翼翼地翻看,书本大部分都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粗劣的图形,大概是古羌人留下来的,看来看去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这让他不禁心生疑问——这些书看起来毫不起眼,那桑婆婆为什么会紧张兮兮地不让人看呢?

他渐渐品出了其中蹊跷的味道,之后他时不时就会溜进去看看,终于在几册书中发现了一些惊天的秘密,有些关于火瞳,有些关于火种。

那时,桑婆婆管理着牟托城中的巫医,在上母只有天赋极高、血脉纯正的人才有机会成为巫医,而他因为关系户的身份,得以破格跟着桑婆婆学习,他曾好奇地问过桑婆婆很多问题,比如,巫医这种古老的职业为什么会在上母代代相传,至今仍然备受尊崇?

这个问题恰恰切中了一些历史原因,旧时的男人把女人逼上绝路,女人们便躲到隐秘之处,慢慢建立了上母,可男人们仍然不肯善罢甘休,还想着来掠夺上母的资源和火种,如果两方再次开战,女性因为先天身体构造上的劣势,要比男性瘦弱一些,如果硬碰硬,大概率会败下阵来,巫医也就是在这种顾虑的前提下产生的。

巫医的作用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用巫术保护上母,既然直面相对,身体力量上不占优势,那么就采用迂回路线,用巫术来取胜,这样不用大动干戈,也不用采用人海战术,运用得当的话,想要取胜轻而易举,至于另一方面是用医术救治民众,虽然生活在上母的女人们免去了被压迫被奴役的命运,不出意外的话都会很长寿,但终究都是皮肉裹着的人骨架子,多少都会有些病痛,所以一些中医秘方,她们也要不断学习。

也正因为巫医一心为上母、为民众的本心,才备受尊敬。

那时,他好奇的问题有许多,但最最感兴趣的问题还是古籍中提到的事,他有些想不通,如果书中说的都是真的,她们为什么不设法复活那些死去的人,大家一起永生永世呢?

他还记得桑婆婆听到他提出这个问题时的表情,震惊、难以置信、怀疑、愤怒……

“你偷偷去过我的书房了?!”桑婆婆愤怒地质问。

“是的!”他面色镇定地回话,但藏在裙子里不停颤抖的手透露出了心中的恐惧。

桑婆婆突然一下子靠近,两人几乎面贴面,她死盯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怪里怪气的姑娘”,似乎想看透过眼睛,看清他的行为动机。

“说!为什么那么做,我明明说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要进去!”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我……开始只是好奇!后来……我发现里面藏着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一时控制不住,就看了!”

他说得那样义正严辞,就好像他根本没做错事情一样,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质问起桑婆婆来:“书里写了,那火种厉害的很,既然火种那么厉害,你们为什么不用,我的阿妈明明还可以活的……”

他越说越崩溃,言辞激烈地谴责桑婆婆的见死不救,自从知道这个秘密以来,内心的遗憾不断累积,每当入夜时分,他总会陷入一种绝望的情绪——如果能更早一点知道,也许就能救下阿妈……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桑婆婆看着对面歇斯底里的人,语气冷淡:“死,只是肉身的消灭,精神和魂灵是永存的,这是凡世的规矩,我们不能破坏这样的规矩……”

“我不管!”

“可是在上母,大家可以活到足够久,久到你甚至不知道人生的尽头在哪里……所以死和不死又有什么分别呢?可能久到那时候,人生就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可是我的阿妈死了!”

再之后,南珠也死了,现在轮到南珠的女儿了,可惜那小丫头了,模样挺好的,要是能活着就好了,但火种和火瞳很难兼得吧……

他的视线顺着地洞的那道缝一点点向下,想到这里他发自内心觉得遗憾,在上母安逸日子过久了,总想找些乐子,其实他并不想那么快就结束这场游戏,慢慢玩更有趣,等到他觉得可以结束的时候再结束,但是现实好像并没有朝着他设想的方向发展,已经由不得他怎么想了,他现在更像是在被动的跟随,只能瞅准时机,抓住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视线顺着地洞口的缝隙一点点向下,先是看到了莹亮的水面,紧接着是一口透明的棺材,那是他曾经用来装南珠尸身的,棺材只剩下底盖,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女人窈窕的身体。

那女人前胸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里面红彤彤的,有一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着,那团火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一会儿又变蓝,跟七彩光似的,那焰头突突地往上冲,热气裹带着水汽上涌,稍不留意,触到皮肤就焦糊一片。

“火种!那就是火种!”他激动极了,忍不住在心里呐喊。

火的光亮炙烈,遮挡住了女人的脸,但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江离!火瞳!只有她的血能破石取火!

就在他激动不已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突然出现了,桑婆婆拖着带血的胳膊冲出了花树林,一眼就看到了正以一种滑稽的姿态和地洞角力的地手和那个“姓田的”家伙。

桑婆婆见状,立刻把受伤的那条胳膊藏在了身后,但是已经晚了,姓田的早就看到了,他松开了拽地洞口的手,慢慢直起身,不屑地轻笑着说:“别藏了,我都看见了,这么老大远的赶过来,来找死吗?”

桑婆婆冷笑一声,朝着他的方向啐了一口,说道:“我是不是找死不知道,但今天你必须死!”

姓田的朝着桑婆婆身后斜了一眼,嘲讽道:“要我死,就凭你?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有帮手,天气还这么冷,你的蛊虫应该早都冻死了吧,现在你还有什么招对付我?你会的我都会,你懂的我都懂,这叫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对吧?哈哈哈哈哈,你现在就一条胳膊了还想要我死?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能死得更体面一点吧!”

桑婆婆嘴角抽抽了两下:“今天就算是我死了,你也休想带走火种!”

“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你觉得你还能挽回吗?从我进上母的第一天你就应该有所警觉啊,一个男人混进来,而且在上母一待就是这么多年,你们竟然都没发现,你说你们是不是蠢?你应该不知道吧,牟托城外面现在可都是男人,估计这会儿杀得差不多了吧,这么多年了,上母也该变变了……”

“你放心,我会重新建立一个上母,一个既不尊男也不尊女的全新世界,因为男的女的我都不喜欢,我只想所有人都臣服于我,听命于我一人,至于其他的我根本不关心!”

“当然我的目标不仅仅是上母,我还会去外面的世界,开拓新的版图,那些曾经欺辱我和阿妈的村民,那些负心薄情的男人,一个都不会留……”

桑婆婆怔怔地看着,浑身颤抖地说:“你疯了!”

姓田的突然仰天大笑几声,直笑得前仰后合,但很快他就敛了笑容,眼中寒光一闪,咬牙说道:“我是疯了,竟然在这里还跟你说这么多废话!”

说完,他冲着地手挥了挥手,那地手便突然跃起几条根系,向着桑婆婆就去了,桑婆婆见状赶忙扬刀就挡,因为另一条胳膊实在无法使劲,身子一时有些失去平衡,往前踉跄了两步。

就趁着这个空隙,一只惨白的手伏地而行,咻一下就窜到了桑婆婆的脚边,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跃起,带着呼呼的风声,先是啪啪两掌劈掉了她手里握着的刀,之后又朝着胸口猛击了一下,桑婆婆嘶叫一声就要往后倒,就在这时,她伸手拽住了一条根系,借机往后用力一顿,身子顿时向前冲去,她不管不顾就朝着姓田的扑过去。

地手紧随其后,一下子就扼住了她的脖颈,然后将她拎至半空,晃荡了两下。

姓田的慢悠悠走到下方,仰头看她,调侃道:“怎么?不想就这么死?还想玩点花样?”

桑婆婆双手不断掰扯地手,挣扎着说道:“你不会就这么杀了我的,你杀了我,你今天连这个地洞口子都打不开!”

“你知道怎么开?”

“当然,不是所有秘密都记载在书上,我就是上母活着的秘密,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我不光知道地洞口子怎么打开,我还知道怎么取火种,书上那一套也不全是对的,如果都是对的,怎么可能这千百年间没有一个人成功拿到火种呢?”

姓田的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桑婆婆,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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