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7章 讲究人李思乂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州衙后院。甫一进门,就见到里面站着数十全身瘊子甲,手执利刃的武士。李思乂还算镇定。毕竟是头人,没点狠劲、没点气度,也确实不像样。“陛下唤臣来此,不知何事?”李思乂行完礼后,问道。李思乂是顺州诸巡检使之一,确实可以自称“臣”。但这个巡检使并不是正式官职,而是临时使职,虽然一临时就是一百多年,但确实不是正经官职。况且他也未得新朝册封,地位是有些尴尬的。“坐吧。”邵树德指了指对面一张小马扎,说道。李思乂依言坐下。马扎很小,他又身高体宽,坐下来十分滑稽。而邵树德坐着虎皮交椅,居高临下看着他。具体场景,参照武契奇拜见川大统领。“你们来顺州也不少年头了吧?”邵树德问道。“是。张守珪那会便来了。”李思乂答道:“后力战有功,得朝廷赐名。”张守珪是玄宗时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义父,也可以说是他的恩人。在他临刑前救了下来,并大力栽培。李思乂有没有得前唐赐名,估计很难弄得清楚了。一个是赐名实在太多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第二个原因是很多胡人冒姓李,一问就是朝廷赐名,但事实如何很难知晓。“参加过安史之乱么?”邵树德问道。李思乂菊花一紧。不是吧?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要追究?至于么?“陛下。”李思乂苦着脸说道:“当年安禄山势大,卢龙镇哪个部落敢不参与,那是没好果子吃的。而且安禄山更倚重粟特、突厥,别说我等小小羁縻部落,便是素来骄横的城傍子弟,也不敢捋其虎须啊。”安禄山在造反之前,确实大肆招募蕃胡之众从军。但蕃胡也是不一样的,粟特、突厥是胡,契丹、靺鞨、奚、高句丽、室韦也是胡,蕃胡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抛开个体不谈,那个看能力。但就整体来说,给予安禄山钱财、兵甲、兵员资助的粟特,以及安禄山直接控制的突厥,在地位上是要高于契丹等东北土著杂胡的。他们之间的这种矛盾,也是史思明死后,爆发蓟门杀胡事件的重要原因。汉军与契丹、靺鞨、高句丽等合流,屠杀粟特、突厥等安氏嫡系,杀得如此惨烈,最终葬送了史朝义的春秋大梦。李思乂祖上当年也参与过蓟门杀胡事件,后来与节度使李怀仙合流,成为幽州镇的本土豪强之一,延续至今。他想不明白,前唐朝廷都对此事揭过不谈了,夏朝追究个什么劲?“诚如李卿所言,幽州诸部为禄山提供兵员、马匹。”邵树德说道:“而今幽州诸部户口更胜往昔,如果有人在此振臂一呼……”“陛下!”李思乂急了,说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昔年安史之乱,本是疥癣之疾。李光弼等人已从太原东征河北,平卢军各部从辽东西进,杀得留守幽州的卢龙军大败。玄宗若坚守潼关不战,禄山后院起火,都已打算放弃洛阳回河北了,平定并不难。而今陛下有胜兵百万,威势更胜玄宗,幽州何人敢反?”“可幽州那么多部落,几有数十万口,不纳户籍、不上兵册,朝廷不能管。”邵树德说道:“朕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说该怎么办?”李思乂不笨,一下子懂了,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幻不定。其实他们家一直以来算是相对恭顺的了。昔年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与河东大战,屡次兵败,被歼灭的幽州兵马数不胜数,每次回来都是靠这些部落“回血”,然后继续打,继续被歼灭……历史上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动不动拉起十万大军,也有这些部落的赞助——当然,被朱全忠的梁军及魏博武夫爆锤了。幽州节度使只要一征兵,顺州诸部其实都会提供兵员、战马甚至是武器。有时多,有时少,完全看节度使威望如何,以及当时形势——李家就是其中一员,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恭顺的一员。如果邵树德此时征兵,李思乂其实是愿意提供部落精壮的,之前邵嗣武征兵时他们就这么做了。但邵圣这次显然志不在此,莫非是要编户齐民?这可使不得啊!“陛下,艰难以后,幽州镇百五十年矣,历来如此。节帅、刺史、县令、镇将、巡检各管各的,相安无事,甚至互相帮衬。”李思乂说道:“今皇夏得幽州,臣等亦降服,按过往成例来办,不挺好么?”“好?”邵树德的脸色不好看了,质问道:“你觉得好么?朕的禁军一离开幽州,光靠州兵,镇得住伱们么?”这话说得诛心了,李思乂不敢接,只能来回说车轱辘话:“陛下,幽州诸部素来恭顺,素来恭顺……”“嘭!”邵树德拍了一下案几。夏鲁奇跺了一下脚,甲叶子哗啦啦作响。武士们也手抚刀柄,面露冷笑。这倒不是故意恐吓,他们是真没把这些部落放在眼里。昔年突厥、回鹘两大汗国,哪个不是装备精良?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都有,照样摁着锤。事实上自晋末以来,中原与草原之间便不存在技术代差了,差的是生产能力而已。再弱的草原政权,总能凑出一定规模的精甲武士、骑士,照样一战摧破。最难打的可能就是吐蕃了,因为他们除了甲具精良之外,组织度也很严密,但下了高原,依然不怕你。幽州这些部落,组织度比契丹严密一些,但不如吐蕃,装备水平也很一般,打你们还不跟玩一样?“李思乂,你可知朕为何独找你来问话?”邵树德问道。“臣素来恭顺,陛下垂怜,臣感激涕零。”李思乂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苦兮兮的。“你也就这点可取之处了。”邵树德说道:“吾儿嗣武兵进顺州之后,各部进献牛马、丁壮,你是第一个来的。朕知道了,愿意给你个机会,你可别不知好歹。”“陛下……”李思乂挤出了几滴眼泪,声音也哽咽了。“行了,这副模样留着回家哭吧。朕带着突将、银鞍二军而来,大军一下,人头滚滚,到时候再哭也不迟。”邵树德厌恶地说道。冥顽不灵,说的大概就是这类人。他懒得换位思考,因为没必要,李思乂也不配。“陛下!”李思乂急得从马扎上起身,直接跪了下来,双手欲抱住邵树德的腿。不过很快便有两把刀横在他的脖子上,夏鲁奇单手将他拎起,向后一掷,道:“给脸不要脸,回家等死吧!”“陛下!”李思乂又爬了回来,泣道:“臣愿献上户籍、兵册。”一左一右两名武士上前,按住了他。邵树德摆了摆手,武士们松开了,但李思乂也不敢上前,就跪在那里,道:“臣愿献上户籍、兵册。”“非要弄得这么难看!”邵树德讥笑道:“朕本欲赐你洛阳宅邸、官位,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陛下,臣一时糊涂。”李思乂磕头道。“好了,起来吧,坐那边。”邵树德说道:“你部现有多少人?”“有四万余人,可出一万丁。”李思乂老实回答道。“本钱不小了。”邵树德说道:“燕乐故城以北,有一草场,明年开春之后,你便率本部丁壮前往彼处,为朕修建长夏宫赎罪。记住了,这是朕看在你还算恭顺的份上,给你的机会。机会给你了你,别人就没有了。若你不要,朕自会另寻他人,懂吗?”“臣定当从命。”李思乂连声应道。“顺州还有几个部落,稍后一一将内情道来。哪个部落会老实编户齐民,哪个部落不会,各有多少实力,都讲清楚。”邵树德说道:“朕一旦用兵,你部便要策应,可明白?”分化瓦解,又拉又打,本来就是兵法之奥义。幽州固然有数十万大军,其势排山倒海,但邵树德是讲究人,用兵自有方略。各个部落杂处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没矛盾呢?几十个大小部落,有的实力强,有的实力弱,有的恭顺,有的不恭顺,又怎么能把他们全推到敌人一边呢?能收买的收买,能恐吓的恐吓,实在不行的,再动刀兵不迟。并且不用全部自己上,可以拉拢一部分人,打另一部分。邵树德甚至给他们设了囚徒困境,让他们互相猜疑,互相提防,联合不到一起。“臣明矣。”李思乂应道:“陛下,臣有一计,或可平定顺州诸部。”“说。”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李思乂,这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自知无望之后,心态扭转得很快,是个人物。“臣可召各部酋豪饮宴,只需陛下一道手敕,便可将其尽数诛杀。如此,顺州各部群龙无首,王师趁势进兵,可一鼓而定。”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