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来得早,定安宫城内元和宫前十二高阙长廊,宫灯栉比起伏,灯火通明,映得白日里气势肃然的重重宫宇斗拱飞檐,更显得几分嵯峨庄穆之感。
元和宫主殿内亦是灯火通明,大殿两侧青鹤铜台上燃着的蜡烛有小儿手臂粗,明亮的烛光照向执笔伏案殚精竭虑的上璋之主。
太监总管余海静静侍立在一旁,听外面更鼓打了三更,忙上前轻声提醒,“陛下,三更了,该歇了。”
黎缃淡淡嗯一声,抬头看了看东边半开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枝叶稀疏的树影,他搁下笔,另取了一封奏章,“你下去吧,把屋内的灯都熄了,留案上这两盏就行。”
余海招招手,外面一溜进来十几个宫女,端水的端水,熄灯的熄灯,进内殿铺床的铺床……
黎缃皱皱眉,看了看殿内顿时多出的十几人,朝余海道,“都出去,今晚不必守夜。”
余海惯会察言观色,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忙招呼人下去,陛下不需要人在里面守夜,外面还是得安排两个人的。
大殿内一时人退了个干净,黎缃往内殿某处看了一眼,然后起身端了桌上的一盏灯就进了内殿。
宽大的屏风挡住一排书架,和书架旁的一张矮榻,黎缃在屏风前站了站,然后绕进了里面,他面对书架站着,明灭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上屏风,漆黑清冷的夜、空旷寂静的大殿别有几分幽怖。
他突然对着书架淡淡说了一句,“怎么不出来?”
没有得到回答,黎缃伸手便欲去推那堆满了书册典籍的书架,他手刚放上书架,便听到后面有轻微的脚步声。
雍黎看着屏风上黎缃的影子,慢慢开口,“陛下这两年可少了几分从前的警觉了,实在出乎微臣意料。”
“等你真不容易,朕以为你今夜还不会来的。”黎缃从右边转出来,看见雍黎取了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一个烛台,笑道。
黎家血脉素来多出美人,黎缃的容貌也是众所周知的,若非刻意肃穆衣着,他甚至还有几分雌雄莫辩的美,不过这么多年来为了成全帝王威严,他只得刻意带着端肃表情,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不过见着雍黎,他却总会带着几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笑意,连语气也轻松不少。
“心里存了问题,怎能不来?说吧,你什么意思?”雍黎搁下火折子,顺势就倚着长案,微微抬眼,挑眉看他。
“我知道你提前回京的。”黎缃也不恼,顺手将手里的烛台也放在桌上,道,“和亲的消息确实是我刻意透露出去的,不过是想打打草惊惊蛇;京中流言从来都是以讹传讹捕风捉影的,所也我也就顺便逼你现身。”
他停了停,看着自己这个越显清瘦的甥女,又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雍黎目光一动,疑惑看他。
“黎绍私自离开封地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雍黎点头,有未晏在,这事能传到她那里,自然也能传到皇帝陛下的案前。
“但他没有进京,而是去了乾鄞州,他在找一个人。”黎缃语气肯定,有些迟疑地看了雍黎一眼,继续道,“他找的这个人,似乎和你母亲有关。”
“是谁?”雍黎诧异,目光铮然。
“不知道,似乎是从前华阳军中你母亲的旧部。你也知道,当年那场战事太过惨烈,华阳军主将几乎殆尽,但那些有军职在身的人,也许还是有因故流落江湖的。”成安帝语声缓和,尽量用了最平静的语气,尽管当年他并未目睹那场战争,但如今提起来,却依旧心潮激荡。
“他有何目的?”雍黎微微沉思,“今日华阳军与当年华阳军丝毫没有半点关系,他找华阳军故人,若说是为了华阳军显然说不过去,但若非如此,他如此大费周折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牵扯到从前,当年那件事中有黎绍的手笔,你不是一直都在查当年的事?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我也是这么想的。”雍黎突然轻轻一笑,她看着黎缃,道,“皇室之中虽然血缘淡薄,而我与他更隔了一层,但陛下,他到底是您的兄弟,您果真准备对他出手了?”
“如你所说,皇室之中血缘淡薄,他的心思决定了我的刀锋所向,我没有理由顾念与一个想要反我的人的那一点血脉之亲。”黎缃话锋并不凌厉,甚至因为是对雍黎说话,连平素冰冷的语气也敛了不少。
雍黎看他一眼,她目光里的清明渐渐覆上了一丝莫名的情愫,黎缃没有看出她含笑的眼角那一点果然如此的意味。
帝王心思,素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