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前吹了会儿冷风,觉得酒意散了些,方道,“连亦,前些年在京里你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替我想想,这个温卿,我可曾在哪里见过?”
“莲华公子,因两年前和了当年华阳长公主的那首长诗,从此以诗才传名,属下不曾见过这人。”
“母亲的那首诗?”雍黎微微沉思。
当年华阳长公主不过豆蔻年华,与先帝游于桐山行宫,桐山有一处沔珠泉,泉中青石交叠,泉水日日冲刷,越发显得温润如玉华泽如珠,她看了喜欢,心血来潮做了长诗《石玉》一首,这首诗后来被无意间流出,以迅雷之势广传天下,定安城中争相抄录传颂,一时纸贵。
当年华阳长公主的《石玉》,言辞间境界博大,行云流水间讽及朝野弊病,论及政史又有喻帝王之道,却有御史弹劾其中非人臣意态,偏偏先帝素来宠爱这个女儿,御史弹劾一律留中,甚至于朝中当堂申斥了那些没事找事的御史们,反而大赞其中有帝王气象,甚至言语中有属意她为储的意思来。
“是,莲华公子的这首诗虽比不上当年长公主的针砭时弊的高度和畅论帝策的深度,却也难得意境悠远,也得皇上盛赞。”
“这人,让他们注意一点。”雍黎觉得觉得这个莲华公子不是一个愿意遵从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而今日黎贞说得话也着实奇怪。
连亦应诺,又带来方才北苑送来的口信,“殿下,老王爷知道您回来,请您去他院子。”
雍黎应了一声,也不问什么事,她对祖父向来亲近而尊崇,没多耽搁就起身去了。
王府北苑是府内一个单独的院子,老爷子向来喜欢清净,平素就是在院子里弄弄花草看看书,只偶尔会有老友来访。老爷子的老友几乎都是大家名儒,每次故交来访,他都会让雍黎也见见,雍黎年少却有此盛名,也少不了那些人的传扬,这次想必又是祖父的哪个故交老友。
千古高风离北苑比府里其他地方似乎近些,地上积雪还未融化,白茫茫的一片,很是澄澈,雍黎踏雪而行连伞也没打,倒是北苑主道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新飘下的雪花一落地便融化了。
老爷子的书房占了北苑的最大的屋子,屋前怪石假山掩着一汪小泉,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枝红梅,映着白雪十分鲜艳明丽。倒是一侧长廊竹帘帷幕垂下,严丝密合,雍黎知道这长廊里是老爷子素来侍弄的花草,从千金难求的名贵嘉兰到普普通通的野花紫草,没个上百种,几十来种也是有的,因为天气冷了,所以都移到这长廊里来。
雍黎从长廊穿过,刚走到门前便感到暖意笼上来,她眼角漫上了些笑意,迈步进去,道,“我这几日没有回来,祖父是想我了?”
“凤归,进来。”老爷子声音清朗,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苍老。
隔了屋内的博古架,雍黎隐约看到对坐的两人,她自己掀了帘子进去。
老王爷偏头含笑慈祥地看着自己素来疼爱看重的孙女,依旧是素日里喜欢穿的简单随意的宽袍,没有刻意做男子装扮,却偏偏气度朗然,带了大气君子之风。
知道自家孙女不爱女子繁复华丽的衣饰,向来是越简单越好,也从不说什么,在他看来,雍黎将来是要继承璟王府的,她的眼光格局不会是任何女子能够比肩。
雍黎进到内间,给雍明之见了礼,才发现另一个人郝然是安鹤翼。
“快些到火炉旁暖暖,别冻着。”雍明之招呼了她坐下,才道,“凤归,这是国子监祭酒安鹤翼安大人。”
“宣阳公主。”安鹤翼那日见过雍黎之后,便极为推崇这样一个年少不凡的璟王府继承人,更何况成安帝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明明白白。
雍黎笑着点头,算是回礼,“那日我说府前相迎。却没想到食言了,安大人勿怪。”
“凤归见过鹤翼?”雍明之见她语气熟稔便随意地问了问。
“那日在陛下那里见过,想来祖父一向推崇有德有才之士,所以我便邀安大人来府与祖父坐坐。”
“原来是这样。”雍明之含笑捋须点头。
雍黎看他那样子便知道,他对安鹤翼这人挺满意的,其实安鹤翼无论才学人品确实极为难得,那日成安帝的话,她也明白,安鹤翼大才盛展指日可待。
“祖父今日叫我来,有什么事?”雍黎探过身子拉了案上的一本书来,一看果然是《六合战》。
这本书雍黎六岁时就能倒背如流,雍明之是世人眼中的一代文人名儒,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极爱兵法,其中这本《六合战》他最为推崇,这一辈子翻看了不下百遍。
“今日与鹤翼谈及前朝应山侯阮冲的典故,发现鹤翼的见解与你当年所言不谋而合,所以想让你见见,倒不曾想你们先见过。”雍明之看着雍黎笑得温和。
“哦?安大人也觉得阮冲这人是个胆小怕事的腐儒,死了比活着有用处?”雍黎挑挑眉,笑意深深。
安鹤翼很是被她这铁嘴毒舌呛了一把,他一向觉得世人口中的宣阳公主是个高华清冷的人,可没这么一语惊人的。
雍明之咳了咳,对雍黎难得的少年心性明媚跳脱表示不太适应,“你当年说阮冲之死,纵有帝王心术推其入暗流死地,也是因他没有置之死地的魄力,没有不留退路的豪意,是因为他最终存了迟疑求生之意;而方才鹤翼说,阮冲之死或因局势,而其虽有大才,却没有坚忍不拔之志,最后的退缩迟疑推了他入死地。”
方才喝的酒这会儿酒意上来,有些头晕,雍黎合起才瞥了两行的书,站起来,“阮冲这人,从他提起削藩开始,就把自己走成了死棋。”
“就是如此。”安鹤翼很是赞同,觉得难得遇到知己,“当年双王之乱,那二王早有反意,阮冲的削藩之说,给了双王兵乱的借口,逼得齐惠帝不得不杀他。”
雍黎在雍明之的书架上翻翻拣拣,看到几个装有卷轴的长锦盒整齐地码放,雍明之素来喜欢在装有卷轴的锦盒上贴上便于查看的标签,她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标着“霜时”二字的锦盒,雍明之书房里的东西,无论哪些书哪些画她都清清楚楚,但这卷轴她没见过。
伸手抽出来,一边解上面的绸带,一边道,“阮冲是必死无疑,谁知道想要他死的是不是只有那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