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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柯再次询问之际,赵俊臣正盯着黄柯若有所思。
赵俊臣没想到,听到自己对于既得利益者们的贬低言论之后,黄柯竟然会面现畅快与安心之色。
很显然, 黄柯乃是发自本能的厌恶着那些食利阶层的既得利益者。
其实,不论古今中外,对于食利阶层的既得利益者,也就是所谓的“特权阶级”,绝大多数人都会表现出强烈的厌恶情绪。
但细究起来,这种厌恶心理的源头,却不是人们真的厌恶既得利益者所拥有的种种特权,也不是因为既得利益者所拥有的种种特权,乃是建立在剥削劳苦大众之上, 而更多是出于一种不甘心。
“凭什么自己不是既得利益者?”
“凭什么自己没有特权?”
“凭什么自己不能食利肥己?”
一个很残酷的事实是,若是把一个成为特权阶级的机会摆在世人面前,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的背叛自己曾经的阶级立场,幸喜若狂的成为特权阶级的一员,然后也会成为李世杰所讲那些观点的坚定拥护者。
从这方面而言,李世杰所言其实没错,绝大多数人的“忠诚”,只是源于没有背叛机会罢了。
人性本能就是趋利避害,但“趋利避害”这四个字,许多时候就是“忠诚坚定”的反义。
所以,黄柯会发自内心深处的厌恶食利阶层的既得利益者,乃是赵俊臣万万没想到的。
身为辽东按察使,黄柯哪怕是不受各方势力的待见,被排挤到辽东这种军镇势力占据绝对优势的苦寒之地任职,但勉强也算是朝廷高层官员了, 自然是有机会让自己、让自己的家族, 同样成为掌握既得利益的食利阶层。
所以,黄柯理应是天然亲近食利阶层的。
但偏偏,黄柯就是对食利阶层的既得利益者们深感厌恶,还会因为发现既得利益者的局限性而感到高兴与安心,这种厌恶似乎是发自本能。
“难道说……这个黄柯,竟是天生拥有革命者倾向?”
赵俊臣不由是暗暗想到,也是暗暗称奇。
古今中外,有些人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譬如汉时王莽、譬如新中国的许多先烈、譬如后世大名鼎鼎的卡斯特罗……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人曾经都是特权阶层的一员,完全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特权,但他们就是可以一举跃出自身阶级的局限,从更高维度看待与改造这个世界。
就以古巴的卡斯特罗为例,此人乃是古巴国内的顶层大地主出身,但他天生就同情无产阶级、厌恶特权阶层,在尚未接触到革命理论之前、还只有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组织家里的雇农们进行大罢工了,第一个革命对象就是自己的家族。
还有许多新中国先烈的事迹,则是更加令人动容。
所以, 一个人天生拥有革命者倾向,就是发自本能的厌恶食利阶层,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算是特别出奇。
只不过,在目前的中华文化氛围之中,一个人若是天生拥有这种倾向,则无疑是极为痛苦的。
就像是一朵白莲,却生长在荒漠之中。
目前的明朝大环境,根本不适合这种人生存,后世国人所熟知的那些伟大理论,在这个时代也根本没有出现。
“若是这样的话,也难怪此人会屡次的改换门庭了!
因为他出于天性,必然是觉得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合理,但又受到时代限制、以及儒家三纲五常观念的束缚与洗脑,也就无力探究答案、自然是深感迷茫。
于是,他先是投靠周尚景,然后又背叛了周尚景投靠了朱和堉,最后又背叛了朱和堉投靠了沈常茂……这种看似三姓家奴的做法,实际上就是源于这种迷茫,他出于本能的想要寻找答案,但不论是周尚景、还是朱和堉、又或是沈常茂,都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答案,所以他为了继续寻找答案,背叛之际也是毫无犹豫……他会轻易受到李世杰那些观念的冲击,也正是源于这种迷茫……”
想到这里,赵俊臣看向黄柯的眼神有些复杂,忍不住轻轻摇头。
另一边,看着赵俊臣的表情动作,似乎是走神了,黄柯有些疑惑,提醒道:“赵阁臣,难道下官的询问有什么问题?”
但下一刻,黄柯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间也浮现出了自嘲之意,苦笑道:“是了,下官被许多人称作为三姓家奴,屡次的改换门庭,名声早就臭了……所以在赵阁臣看来,下官这种人竟然也会这般在意‘忠诚’二字,必然是十分可笑了。”
说到这里,黄柯有些黯然,就打算告辞离开。
但赵俊臣则是轻轻一挥手,道:“黄大人你多想了,本阁从未认为你的态度可笑……你的过往经历,本阁也有了解!但本阁认为,若是你与周首辅、太子殿下他们理念不合,那也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又岂能算是背叛?事实上,你只要忠于江山社稷的立场没有改变,本阁就不会怀疑你的忠心与坚定!”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黄柯顿时是双眼发亮,表情激动的愣愣看着赵俊臣,好似寻到了知己,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若是赵俊臣愿意与黄柯交心,顺便抛出一些未来高论,很有可能就会彻底折服黄柯,让黄柯今后心甘情愿的追随自己。
但赵俊臣稍稍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选择这般做法,而是话锋一转,开始回答黄柯的此前提问。
“我刚才若有所思,乃是因为正在思索应该如何回答你的问题……这个问题稍有些复杂。”
见赵俊臣言归正传,黄柯也连忙是收敛心神、专心听讲,却不知道赵俊臣刚才已是放弃了趁机拉拢于他的大好机会。
赵俊臣顿了顿后,继续讲道:“首先,要明确一点,李世杰所讲诉的那些观点,皆是源于利益角度,而‘忠诚’这两个字,则是源于信仰,但利益与信仰这两者则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从利益角度去解析‘忠诚’二字,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自然就会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荒谬结论!
就像是用法家理论去解析儒家观点,最终结果自然是儒家观念被证伪,反之若是用儒家理论去解析法家观念,最终结果也会是法家观念一无是处!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用佛家理论去解析道家,用道家理论去解析佛家,用游牧民族的观念去解析农耕民族,用农耕民族的观点去解析游牧民族,结论也都会显得很荒谬,因为这种情况从一开始就不合理!
你若是与偏远农户讨论皇帝的生活,那些农户说不定还会认为皇帝会用金锄头耕地呢!
说根到底,这些理论就像是一颗蛋,它若是一颗鸡蛋的话,再是如何孵化,也只会孵化出一只鸡崽,绝不会孵化出一只鸭崽,更不会孵化出一只老虎出来!因为这些理论已是自成逻辑,通过这些理论所分析得出的结论,也只会符合理论本身所宣扬的观念!”
听到赵俊臣的解答,黄柯再次恍然,只觉得心中疑惑消散了许多。
但与此同时,黄柯依然是心存不安。
就像是赵俊臣所言一般,忠诚的合理性源于信仰,背叛的合理性源于利益,那么……信仰是否能胜过利益?
黄柯本质上是一个实际主义者,所以他当初才会背弃“太.子党”,也正是因为这种实际主意思维,所以黄柯也就隐隐觉得,信仰想要战胜利益恐怕是很不容易,所以忠诚的合理性,恐怕也很难强于背叛的合理性。
赵俊臣也是一个实际主义者,看到黄柯的表情变化之后,也很快就猜到了黄柯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