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洵捧茶,看着在自己屋里围坐桌边吃点心的三个半大孩子。
秦潇把秦商带走后,秦绾虞一手一个牵着姐姐秦绯澜和堂弟秦泓,要跟秦洵回洵园去玩,秦洵拗不过,只得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告诉他们大哥在睡觉不许惊扰,带回了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倒也乖巧,先前家仆往庭院里置了桌椅,给他们拿了笔墨等小玩意,他们便坐在那不吵不闹。双胞胎姐妹翻花绳玩得不亦乐乎,秦泓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画着什么,小脸上不经意沾了些墨。
午膳时秦洵就看到秦淮多有照拂这个孩子,便心知这孩子的处境十之八九与年幼时的秦淮差不多,同样是母亲出身低微,同样在家中受人轻蔑谨慎过活。
好在幼时的秦淮后来有感情甚笃的弟弟秦洵有心照拂,如今的秦泓也有大哥秦淮多加怜惜。
或许是因为自小与秦淮感情好,秦洵不喜欢在自家听到可能会令长兄不悦的轻蔑言辞,因而方才听小小年纪的秦商待秦泓那番话,才会冒了火气往他出言不逊的小嘴打上一尺子,否则他原本也只是想给小娃娃间拉拉架罢了。
秦洵不那么热心,秦泓还没满六岁,是在他离家后才出生的,他与其并无感情可言,生不出太多怜惜之心。
不过这孩子瞧着真的是乖,待在哪里都沉默规矩谨言慎行的,生怕出错,也不像当初的秦淮那样尚年幼时便一肚子城府,是真真乖巧,看他护已故外祖母遗物的那股子倔强劲,大约是个挺重情的孩子。
许是平日里叔父家的两个小姑娘待秦泓不错,此刻在这无旁杂人等的洵园庭院里,与两位堂姐一处,秦泓稍稍放得开些,自己涂涂画画偶尔也应声她们说的话,间或含蓄地笑上一笑。
不多时厨房的桂花糕蒸好,木樨端了两盘回洵园来,秦洵便把三个孩子招呼进屋吃糕点,双胞胎姐妹当即放下花绳进屋来,秦泓却是在原处小心翼翼收整着方才的画作。
这模样是喜丹青一道?秦洵远远望着,心里这样猜测。
因齐璟擅丹青,秦洵总是会不自觉留意与之同道中人。
他好奇上前:“三哥可以看看阿泓画的吗?”
秦泓乖巧点头,铺开了给他看。
平心而论这画作是粗糙至极的,五岁多的孩童,又未有先生专门教导过,全凭孩童绘涂的天性描画笔触,勉强辨认出是个老婆婆微笑的模样。
秦洵会意:“这是阿泓的外祖母?”
秦泓望向他时眸中似有光:“三哥看得出?”这么说他画得不错?
不,我只是胡猜的。秦洵看着他小心翼翼期盼着的脸,没忍心实话说出口,笑眯眯地往他头顶揉了一把,择了个巧妙的说法:“有些神韵。”比如额头上那三条代表老人家皱纹的墨杠杠。
“可否请三哥指教阿泓一二?”
看来是真欢喜丹青一道,这寡言的孩子竟因此殷殷与秦洵交谈。
“你三哥只会随便涂几只王八。”秦洵好笑地将还未从四弟头顶收回的手又摁了摁,“阿泓还未入御书馆吗?”
“还……过阵子才满六岁,大哥说今岁中秋之后安排。”
“御书馆的少傅燕宁远先生,偏好丹青一道,曾教导过三皇子,阿泓日后若愿习丹青,可多多请教他。”秦洵牵起他往屋里带,“放心,燕少傅为人和善,不难相处。”
秦泓认真点头。
燕宁远是左丞相家的幺子,单名一个回字,字宁远,便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之意。
秦洵入御书馆时他已经在御书馆教了两三年书,据说是弱冠之年入的御书馆,因此过去秦洵估摸过,他应该比自己的先生奚广陵年长那么两三岁,奚广陵是在秦洵入学同年入御书馆任少傅教书,那时也是弱冠之龄。
这样说起来燕宁远其实比奚广陵资格还要老些,只是到底不及奚广陵才情惊世,官位不比奚广陵,带的也不是秦洵他们这一批年幼孩子,是在教导年长学生的季太傅身边协助做事。
后奚广陵辞官回乡,燕宁远接任少傅,秦洵离京前的最后几个月在他手下听学过,能存些印象便是因其与奚广陵一般是和善好相与的性子。
燕宁远因偏好丹青,自然是与御书馆里的三皇子齐璟最投缘,亦对齐璟诸多指教,而齐璟的青出于蓝,也是叫为师的燕宁远很是引以为傲。
秦洵望着围坐红木圆桌吃桂花糕的弟妹三人,忽然琢磨起长安城“琴棋书画”的四位名士,思忖起自己有何擅长之道。
好像……并不擅什么风雅之道,习岐黄之术,却由此走偏喜欢研炼蛊毒,况且后者自是不能为外人道,会不会有些配不得丹青杳然的齐璟?
秦洵无端有些愁滋味,托腮望着面前两盘桂花糕唉声叹气。
“堂哥,你再不吃都凉了,我替你吃!”秦绾虞道。
秦洵轻哼一声,从她爪子下抢过一片桂花糕叼在口中,望着小堂妹失望的小脸,忽想起今日初见时她扑上来问自己的第一句话,眼珠一转,颇有兴趣地问:“绾绾,你看堂哥有没有长漂亮?”
秦绾虞缩了缩脖子,嫌弃道:“你一个大男人,要漂亮做什么?”
“所以堂哥漂不漂亮?”
“唔……漂亮的吧。”秦绾虞瞥了瞥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堂哥模样的确是挑不出刺的好看。
“不错,这样就对了。”秦洵眉眼弯弯,心情颇好。
美貌也是一种优势,没人比他更配得上齐璟了,秦洵颇不要脸地如此想着。
“对什么呀,你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秦绾虞见他笑得荡漾,无端一阵恶寒。
“没什么。”秦洵很大方地将糕点盘子往阴差阳错哄了他开心的小堂妹面前一推,起身掸了掸衣裳道,“等你们子长大哥醒了叫他照看你们,我出门一趟。”
多年未回长安,秦洵恰好趁这无事的午后出门闲逛,因居江南六年的闲散习惯,并未叫仆从跟随。
长安帝都,天子脚下,光景自是与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大相径庭。
江南之地人依水水养人,青瓦白墙,河畔人家,轻袖薄衫,吴侬软语,处处皆是柔美秀丽之感,连空气都泛着微微的烟雨桃花气息。
帝都则多是宽广大道,起楼百尺,高墙重严,多居权贵戚里五侯,街道上便是香车络绎,锦绣罗衫,富丽之气盈目。
除了东西二市,长安城中零散的小集倒是与江南集市大差不离,若非摊贩叫卖间说的是长安口音的官话,而非吴侬软语,秦洵差点就要以为自己还是在平州集市上厮混。
多年不在长安,已经不大了解如今集市行情,秦洵向人打探一二,拐进了一间大敞着店门卖字画古玩的店铺,店名也很直白,叫做“珍品铺”。据说物如其名,虽比不得宫廷与钟鼎之家的用物上乘,对小家富户而言却也算好物了。
进去后秦洵才发现这店还有另一半空间是卖胭脂首饰,店铺老板是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矮小男人,正在胭脂首饰的那半边给几个官小姐模样的妙龄少女荐物,眉飞色舞地夸着自家物什,瞧着很是能说会道。
一见秦洵进门,店老板似乎很想过来招呼这个一看衣着就比几位小家碧玉上乘的公子哥,又撇不开脸面立马丢下姑娘们,踌躇间见那红衣公子体贴又毫不客套地朝他挥手道了一句:“你忙,我先看看。”
秦洵那一口惯常带些慵懒散漫的少年嗓音是极好听的,当下那边的几个少女便循声偏头望来,秦洵察觉,便也大方朝她们笑了一笑。
没叫人失望是配得上好听嗓音的好看容颜,少女们同样大方回以俏笑,甚至有个胆大的橙衣姑娘还在同伴的推搡起哄中上前搭讪。
“公子这是要择礼送人?”
这便是秦洵当初与楚慎行传出断袖流言时,颇嫌弃江南民风不开放的缘故了。在长安帝都这种地方,少男少女间眉来眼去看顺眼就搭讪,并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甚至富贵人家养个把男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虽然世人大多还是会对龙阳之好颇有微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