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宴(1 / 2)

直到皇帝吩咐传膳,才有宫人来报太后身子疲懒,此番中秋朝宴在长乐宫歇息,不来与君臣同宴了,只待晚些时候,若是还能得陛下惦念,劳陛下往长乐宫一趟,母子二人闲叙便罢。

朝宴还是秦洵记忆里的流程,皇帝与众臣你来我往几番场面话,又借宴乐氛围状似闲谈地说了几句今日过后的朝事,复宣一遍因喜得七皇子齐琛而大赦天下的旨意。

甚至皇帝还提及宴前秦洵有心奉上的吃食六合酥,赏了他和齐璟一些物什,并一道赏了景阳殿今日因此忙碌的厨子们,秦洵不用看都知道齐琅肯定脸都气青了。

秦洵不相信他跟齐琅之间的针锋相对皇帝会不知情,他以六合酥暗讽齐琅之意皇帝也心知肚明,但只要他不过分,皇帝不会跟他计较,秦洵有自信能把握在那个限度内。

几轮赏月赋诗过后,到了皇帝往长乐宫探望太后的时候,皇后亦借口乏累回殿,妃嫔们大多随之离场,御花园的露天宴场便又如宴始前一般,仅留交际的王公大臣与官家子女们。

一国之母临走前狠狠瞪过来一眼,秦洵心知她八成是听齐琅说了六合酥的事情,紧随皇帝早早立场,估计也是心里不痛快,不想看到他秦洵,否则在秦洵的记忆中,皇后一贯很喜欢在各色宴场将她母仪天下的姿态现给人看,她给秦洵的印象,属于国母的端庄从来甚微,反倒像只招摇的孔雀,走哪都昂着矜贵的头颅,一边眼含睥睨,一边偏要向人铺展着她繁丽的尾羽。

除了关乎林秦和齐璟的设宴。

记忆里现皇后曲折芳总是不大给他们面子,从前秦洵的生辰皇帝很予厚待地年年亲至上将军府赴宴,皇后从无随行时,一直是白绛带着齐璟随皇帝赴宴。

至于齐璟的生辰宴,因是设在宫中,皇后身为中宫之主怎么说也担着个嫡母身份,不到场有失体统,这才勉强来走个过场,却也总是各种借口迟到早退。

大约是仗着父亲曲伯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后有这个胆量明着甩脸子,皇帝得给曲家几分薄面,只要皇后做得不是太过分,他也懒得在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上较真,权当是女人家使小性子,不跟她一般见识。

皇后曳地的华裳裙尾隐没进御花园错落亭台间,秦洵心想,过了这么多年她估计还是记仇的。

记他秦洵的仇。

秦洵和齐璟同月同日生,早年放在一起庆过生辰,在宫中同设一宴。他四岁、齐璟五岁那年的生辰,皇帝兴起,想在宴上抱抱他。

那时秦洵还无表字,皇帝唤他名,拍了两下手,朝秦洵的方向一伸臂:“秦洵,来,朕抱抱。”

秦洵也不怯场,哒哒跑过去,借着皇帝给的托力熟练爬上皇帝的膝坐好。

皇帝笑道:“胆量不小啊,今日这么多人在,不知道怕朕?”

秦洵摇头,年幼的嗓音很奶气:“不怕。”

“为什么不怕?”

“陛下经常抱。”

秦洵那时才四岁,不知斟酌词句,有什么说什么,皇帝确实经常抱他,他也没觉得今日被这么多人看着有什么不同。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他这么童言无忌地说出皇帝经常抱他,宴场上不免浮了层细碎私语,光用猜的都知道会是类似“陛下宠爱秦三公子”云云,皇后和曲氏一族的脸色显然都不大好看了。

倒不是说皇帝抱秦洵本身有多不合适,只是皇帝素来不喜欢跟膝下皇子们太过亲近,那时候他还只有四个儿子,最小的是两岁的齐琅。

无论对哪个儿子,他始终是一个严父的姿态,认为男儿家就算年纪还小,都不该总是做出朝父母讨亲昵的撒娇形容,至于他的公主们,人数太多,且母亲基本不受宠,能叫皇帝记挂在心上的,唯有白绛所出一女,便是时年两岁走路都还跌跌撞撞的昭阳公主齐瑶。

所以这么多皇子皇女贵族子弟们,能经常被皇帝抱在手上、都习惯到当众坐上皇帝的膝,除了个掌上明珠昭阳公主,也就现下正被皇帝抱着的秦洵,这么个连皇室血统都不沾的朝臣之子。

连最受宠的四皇子齐琅都不敢跟他父皇如此放肆。

皇帝却好似对周遭的反应毫无自觉,继续逗秦洵:“经常抱你就不怕了?那以前朕第一回喊你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也不怕?”

皇帝都没自觉,秦洵更没自觉,睁着蓝汪汪的眼看向皇帝的面容:“齐璟哥哥跟陛下像,不怕哥哥,也不怕陛下。”

皇帝听懂孩子话里的意思,大笑:“因为归城容貌肖似朕,你与归城相熟,所以见着朕也不怕?”

秦洵点头。

皇帝逗他逗得开怀,完全不顾身旁皇后铁青的脸色,更不顾自己再重复一遍会不会火上浇油:“对,对,说得不错,归城确实像朕,朕有四个儿子,就属归城最像朕。”

皇帝心情好,就把秦洵放膝上多抱了些工夫,嘴皮子动了几动,就给他和齐璟都赏赐下去不少好物。

秦洵对年幼经历记事零碎,当时的情景和对话还是长大些秦淮给他复述完整,那场生辰宴留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皇帝膝上时无意一瞥,望进身旁一国之母一双怨毒的眼眸里,小小年纪的秦洵惊诧于人竟能靠一双眼眸投射出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样痛恨至极、恨不得饮他血啖他肉的杀意,时至今日秦洵都没法将之从记忆中抹去,以至于后来,以为小孩子都不记事的皇后面对他时会端出天/衣无缝的亲和笑容,秦洵都本能地排斥她。

也就是在那次生辰宴后,秦镇海主动向皇帝提出儿子秦洵为臣身,与皇子同宴庆生不妥,再没把秦洵的生辰宴放到宫里去。

帝后离场,众人不免松懈了原先的拘谨,穿梭聚群,带着微醺之意谈天敬酒,赏景赋诗,不少人围过去吟赏方才秦淮奉皇帝之命的挥毫之作,秦洵心想顶多一天的工夫,秦大才子这篇新作定是又要传遍整个长安城。

秦洵笑道:“秦子长过几日才正式上任礼部尚书,今晚就个个唤上他‘秦尚书’了。”

“官场如此,习惯就好。”齐璟抿了口茶,“待到场中人离去大半,我们就回去。”

“分我口茶喝。”秦洵吃了几块糕点觉得噎堵,顺手扒住齐璟端杯的手腕带到自己面前,就着他的手饮下几口杯中茶水。

喂他喝了茶,齐璟放下茶盏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擦净嘴角沾上的碎屑。

秦洵目一斜,瞟上他酒盏里余的半杯酒液。

今日齐璟在身旁看着,整场朝宴秦洵大部分时候都在喝茶,沾唇的酒水加起来堪堪凑满一小酒杯,仅仅解馋,秦洵也不敢抗议,生怕不满几句往后就连这一小酒杯也无。

他想起来,虽说是到了江南才真正学会的喝酒,初次沾酒却是年幼还在长安时,也是一场朝宴的宴场上,也是坐在齐璟的身边。

齐璟碰酒很早,毕竟他从小老成,周旋在各种应酬宴会间。只不过他那时到底还是孩子家,供给他的酒水都是掺水勾兑得淡薄,辛辣气是被冲淡了,属于酒的醇香同样留存不多,滋味绝对说不上好,纯粹是担了个“酒”的名头,应酬时有那个意思在。

年幼的秦洵每每对他手里端的酒杯好奇极了,但潜意识里他知道,“酒”这种东西正常来说不是小孩子该碰的,他不敢随便讨要,总是眼巴巴地望着。

那次齐璟被他盯得招架不住,明知故问:“怎么?”

小秦洵不好意思直说,钻进他怀里亲热地挨挨蹭蹭,软糯糯地唤着哥哥。

“想怎么样?”齐璟依旧明知故问。

秦洵忸怩:“哥哥,酒好不好喝呀?”

“不好喝。”齐璟不假思索,看他仰起的小脸上满是讨好,顺了他的心思,“你尝尝看?”

正合秦洵心意,他欢欣雀跃,等着齐璟递杯过来喂他。

即便勾兑得淡薄,齐璟还是怕酒液呛了他,没敢让他直接扒着杯喝,取了根干净筷子上手,筷子尖往杯里蘸蘸递到他嘴边。

秦洵想都没想,嗷呜一下就含住了筷子尖,片刻的缓冲后属于酒液的辛辣气息在口腔里炸裂,秦洵忙松了口吐吐舌,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苦皱着脸:“辣!不好喝!”

齐璟失笑:“就跟你说吧。”

小时候嫌弃酒的味道不如甜汤果饮那般讨喜,如今秦洵却是对此多有贪口,今日饮下这么点量,显然不过瘾。

“想怎么?”齐璟见他目光飘忽,一如当年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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