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望着在本就是叫他们走个过场的事上蒙混过关,不曾想父皇这般不依不饶,这是打定了主意,逼着他在口论风头上压自己三位皇兄弟一头。
是在提醒他应当摆出继承人的张扬架子吗?齐璟极轻地叹了声气,何必呢。
他复又笼袖,稍稍弓起腰,垂下目光望着自己衣袖交叠处,淡淡道:“不知父皇可还记得,前些时日儿臣督巡江南,回京后在呈与父皇的奏折中有这么一段:金陵之地有言,‘上元之民善商,江宁之民善田,龙都之民善药,善桥之民善陶,陶吴之民善剞劂,秣陵之民善织,窦村之民善刻’。”
“嗯,朕记得,金陵虎踞龙蟠,确是地广物博、粮器足沛,怎么?”皇帝顺口赞了几句金陵州地,候着三儿子的下文。
齐璟仍是笼袖敛眸的姿态,语声不疾不徐:“江南州地,以金陵为首,金陵民生,以‘外江无事,宁静于此’的江宁县最富盛名,便是此言中所道‘江宁之民善田’之江宁县。载舟之水为拥君之民,而民以食为天,此‘民’可概称为‘人’也,故‘士农工商’,‘士’、‘工’、‘商’皆为食粮之民,其本归‘农’,乃自‘农’而生,此为民饱腹而后思之理,故而民之根柢在乎农耕。江宁善田,鱼米养民,高祖在时,正是大齐初建诸物匮乏光景,当初养息不过几载,江宁便已收成丰沛,其‘天下望县’美名,帝都长安亦是妇孺皆知,高祖赐其由县升郡,故为如今金陵江宁郡。”
皇帝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齐璟将叹息压在喉间,面上平静无波地继续道:“儿臣久慕金陵江宁郡‘宁静于此’之名,本欲请父皇赐封号‘宁’字,然亲王封号需合乎取字封地之礼,儿臣向父皇讨要别字着实不妥,巧在金陵之‘陵’字正与‘宁’字念来音近,这便向父皇请求‘陵亲王’封号。”
这么些符合他齐三皇子心性和眼界的漂亮话,齐璟不是不会说,只是在眼下,齐瑄几句中规中矩的平淡应答出口,齐璟这般言语,显然毫不留情地拂了齐瑄脸面,他本意并不想有心表现他比齐瑄优秀令齐瑄难堪,可偏偏皇帝要求他出这个风头。
这是第一次、若无意外也会是唯一一次对他们四人的封王赐爵,他的父皇不允许他礼让。
皇帝显然是满意了,眼中甚至含了些笑意,同样道了句:“尚可。”
齐瑄愣了愣,笑容里多少掺了几分勉强,却也还算真心实意地称赞了齐璟一句:“归城果是比为兄思虑周全的。”
“皇兄抬举。”
仿佛是被叫来给兄长们做陪衬的齐琅总算被他父皇点着了名,不知是否被宠坏的心性作祟,他不满被父兄忽视这许久,齐琅赌气一般张口便道:“儿臣想要父皇封儿臣为‘锦王’!”
皇帝一顿:“哪个‘锦’?”
不管是哪个“锦”,这么相近的字音,可都是犯了齐璟的讳。
齐琅心知肚明。
他佯作若无其事状:“‘锦绣’的‘锦’。儿臣本欲效兄长之行,取封地首字为‘成王’,可是父皇,世有‘成王败寇’的说法,可真是不动听,父皇定是也不想儿臣拟出个不吉利的封号,所以儿臣就想,成都州地古称‘蓉城’、‘锦城’,‘蓉’字意指豆果,不若华美些的‘锦’字当得起亲王封号,可否请父皇将成都州地复为古时‘锦城’之名,或是新改为‘锦州’,封儿臣‘锦亲王’可好?”
齐璟说到这里暂且停下,端过桌上茶盏小饮一口,秦洵问:“陛下可应他了?”
齐璟摇头。
也是,怎么可能答应。
皇帝果然表示意思是不错,但是“锦”字着实不妥,当避齐璟的名讳,令齐琅跟先前齐璟一样,再好好想想。
齐琅方要点头称是,却瞥见身旁的齐璟兀自轻理衣袖,对自己所言毫无反应的模样,他倏地怒从中来,咬牙道:“那不若以‘蜀’字为封,‘巴蜀’之蜀!”
齐琅此言一出,除了对他习惯性的较劲波澜不惊的齐璟,殿中父子几人皆变了脸色,就连齐珷,原本对殿中暗流不甚在意而一直表现出置身事外模样,此时也因四弟此言拧起了眉。
皇帝赐给齐珷之外三个儿子的封地还是有些微妙的,齐瑄洛阳、齐璟金陵、齐琅成都,刚好在过去那么些久远朝代里,都是做过朝国都城的重地,若说如此巧合非皇帝有意为之,真是叫人打死都不信。
齐璟一身轻软白衣安静立于殿前,睨了眼齐琅抿紧唇角的倔强神情,心下竟是起了些微的怜悯与好笑。
还是允许这孩子赌一赌气吧,毕竟父皇此番将堪堪十四岁的他也与三位皇兄一并封王,很明显只是想拿他来安抚赐金陵之地给齐璟会引起的曲党不满。
几朝定都过的金陵帝王乡,皇帝将其赐予膝下某个皇子为封地,叫人听了就禁不住浮想联翩,要在心头犯犯嘀咕,很容易就认为这是皇帝在储君属意里表明着他的偏向,且金陵又处在山高皇帝远的江南,还为富饶江南的州地之首,拥有了这块地方,基本就相当于在鲜有皇帝干涉的情况下,一手把控住了整个江南之地。
没人不眼馋这块象征了权位与财粮的封地,若论封王赐地,曲党绝对打着向皇帝讨得金陵给他们皇长子齐瑄的主意。
可若是在皇帝隐晦寓意着分封都城之事上,曲氏的皇子分到了两城,曲伯庸自然顾及着一张老脸,开不了口朝只分得一城的齐璟发难,即便齐璟分到的是他们最想要的金陵城。
皇帝以久远朝代的三处都城分封三个儿子,两个身后各携重臣势力的争位皇子,一个他自己宠溺惯了的娇纵皇子,主要原因其实是他想堵住曲党的嘴,顺利将金陵封给齐璟,将江南之地交到齐璟手中。
齐璟书房的椅子有些高,秦洵骑在他身上时只得脚尖触地,坐得久了他双腿有些酸麻,他趁着齐璟放松对他的桎梏时稍稍调整了姿势,笑道:“其实洛阳的重要性和象征意义并不比金陵差到哪去,只是洛阳毕竟距长安太近,即便被封给了齐孟宣,洛阳之事也还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比之金陵,想撇开陛下的制肘全然掌控洛阳,很难。”
见齐璟没再阻拦他晃腿,他得寸进尺地又多晃了几下:“这些年你都想掌控江南之地,此番也算顺遂了心意,往后行事更放得开些,难怪你心情这么好。”
“我心情好是欢喜你新给我调配的这一味安神香。”
桌案上镂空雕花的小香台焚着秦洵前一日新调的安神香,那日在檐廊吃橘子时,他叫齐璟留下橘皮给他调香,他将橘皮晒干磨粉掺进安神香里,此时被香台熏焚,正漫出整间书房的微涩橘香,浅淡而清爽。
“对了,你还没跟我说完呢,齐不殆这样说赌气话,一开口相当于要了整个巴蜀之地,陛下肯定是不高兴的,后来怎么样了?”
“自然也没应。”
齐琅话一出口见父皇脸色骤沉便有些后悔,心知说错了话,却是素来被父皇宠坏的倔强性子作祟,抿唇咬牙就是不愿主动开口服软。
倒是皇帝沉默不语甩了半天阴沉脸色,开口驳了四儿子的任性,道是今时蜀地何其之广,怎可仅以成都一城便赐他封号“蜀”字。
兄长们都过了关,偏偏自己两次被驳还看了父皇黑脸,齐琅半是不甘,半是不敢,放弃了赌气用的“蜀”字,却仍想在此事上捞得些父皇的偏心,改换成平日略带撒娇的语气:“那父皇不会真让儿臣用‘成王败寇’这种意味的封号吧?”
“陛下最后怎么说的?”秦洵问。
“父皇道他年纪小不周全,齐不殆还得做父皇的亲自拟封,待父皇思量一番,明日早朝宣诏,而后将我们都打发回来了,没让我们在宣室殿待太久。”
秦洵笑道:“齐不殆这是僭越了,他只当陛下是宠溺他的父亲,却不想一国之君哪是容他无知小儿当着人面跟自己置气的。”
像今上这样的皇帝,虽是可以仗着宠爱向他讨要物什,齐琅身为皇子甚至可以向他讨要封地封号,却是仅限于“讨要”与“施赐”,皇帝那一方绝不可能“迎合”,齐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皇帝迎合他,这是皇帝不能容忍的,会让他觉得尊严受犯。
齐琅这是恃宠生骄了。
正事说得差不多,齐璟开始纵容自己分神,秦洵频频晃腿让齐璟顿觉身子有点被他蹭得起火,他岔开话,又道:“对了,方才没跟你说,初至宣室殿时,父皇先关心了一回他儿子们的姻缘。”
秦洵陡然紧张起来,也顾不上再乱动身子,死死盯住齐璟一双墨眸:“他要给你赐婚?”
“没有。”齐璟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轻轻笑道,“他不过是提了几句,道是近日不少朝臣都想着为家中适龄姑娘寻觅婚配,问问他儿子们可有中意谁家千金。”
他没告诉秦洵,皇帝甚至特意将燕氏千金燕芷与户部尚书千金郭薇拎出来作例,齐琅年纪还小自不必谈,齐瑄侍妾生子已经当爹,但正妃之位尚空,皇帝少不了说几句略表关心,当然了,关心最多的还是身边连侍妾也无的齐珷跟齐璟二人。
秦洵轻哼:“你要是中意了谁家千金,我就……”
“你就?”
“我就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