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合理的赋税”,是指一个既能最有效调控经济、又不至于压榨百姓的水准。
好比说在这个遏制黑市的例子中,若是一斤粮食百姓普遍负担得起的价钱最高就是五两银子,超过五两银子就会有大批的百姓负担不起,那么需得将一斤粮食的市价控制在五两银子以内,在这个范围里,顶多因市价的或高或低,会使百姓花费在粮食上的银两增多或减少,总归会比黑市垄断后压根买不起要好得多。
若是赋税过于繁重,普遍市价就已高昂到百姓负担不起,就会出现商品滞销的现象,至于由此而来的经济崩溃的速度与程度,自是与赋税的繁重程度挂钩。
商品因昂贵而滞销,最直接的想法该是降价,但在现实的经营活动中,却常常会出现商人宁愿销毁也不降价的现象,便是因一旦降至低廉价格,商市里不出意外会出现黑市垄断行为,每个商人都不愿意让自己手上的商品,成为相较自己本金更充足的大商人用来牟取暴利的货源。
倘若商人不销毁商品,朝廷又想挽救这样的不良经济状态,也可以选择将滞销的商品购入国库,但如此一来朝廷花费了巨大财力,更是要加重征税填补国库,说白了最后还是天下百姓为朝廷的不合理赋税规定付出代价,也就是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
故而,什么样的赋税才算“合理”,才是统治者谨慎思量不敢妄下决策的问题。
朝廷之所以用“赋税”来把控并推动着经济,而非规规整整给商市里所有商品逐个明码标价或限制购买量,是因像这样巨大的工程量、这种死板的经济状态,显然不该是大齐这么个愈趋繁荣的朝国应该出现的,顶多用在少数特殊的情况。
这就是先前秦商好奇发问时,齐璟和秦洵心照不宣都没仔细给他解释“赋税”的缘故,个中的细枝末节太过复杂,不是三岁稚童听进耳中能理解得了的。
毕竟像齐璟这种称得上幼年早慧的孩子,在秦商这么大时也不能把这些朝政问题都想通透。
至于为何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爱把盐、铁二物收归官营,是因二物特殊的暴利性质,往浅了说是为抑制暴利,往深了说则是为巩固皇权。
齐璟就着这副秦洵在怀的姿势,边听秦洵侃侃而谈,边批阅完剩余的几本奏折,收整桌案后揽住秦洵的腰,含笑望着他谈论起事情来神采飞扬的模样。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收成极差的饥荒年间,基本不会出现粮食市价失控、商人靠粮暴利的情况,也就是所谓‘大家自己种种菜都饿不死’这样的说法,但是盐不一样,种不出养不出,只能从海或盐池产出——唔,大齐的盐源好像多为盐池?反正盐只能买,又人人都得吃,不吃饭会死,不吃盐也会死。”秦洵忽而话锋一转,笑道,“齐璟,你知道的吧,不是填饱肚子就不会死了,不吃盐也是会死的,我听说过有一种刑罚,就是不让人吃盐,啧,难受死。”
齐璟含笑:“嗯,你继续说。”
“所以一旦盐价失控,盐商以此牟取暴利,那是当真可怕,追求利益的商人哪管平民百姓买不买得起盐吃,反正天下不缺富裕人家,盐价抬得再高总归卖得出手,只要成交,便是一笔巨财,这样的买卖,若是不加束缚,简直会疯狂到不可想象。”
很少有人能抵挡巨大利益的诱惑,尤其还是在尝过甜头之后。
秦洵手指往另一手掌心点点:“到底统治着一个王朝,统治者不至于让子民连盐都吃不起,也绝不会让商人们囊中揣着富可敌国的家财,太危险了,铁也是跟这差不多的道理。”
财力和兵力,都是朝国绷紧的命脉,掌权者以足够强盛的兵力维护统治,要想维持这样强盛的兵力,自然也需足够的财力供养,一旦商人手里的财力威胁到朝廷财力,很难说原本朝廷的兵力不会被这样强大的财力夺走,所以诸如盐铁这般的暴利商品,朝廷定要着力把控,目的就是将较大的经济利益都掌控在朝廷手上,而且万一遇着灾年饥荒一类特殊情况,朝廷也能方便应对。
铁比盐多一种用途,除了日常生活使用,它还可作武器,朝廷掌控着铁的经营,也好控制着朝国上下不大可能出现谋逆的兵力压过朝廷兵力的情况。
说到底,一种巩固统治的集权行为罢了。
对于秦洵这样出身的世家子来说,他当然理解也赞同这般举措,但对于身份处境各不相同的天下人而言,恐怕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盐与铁,一食一兵,是绝不能放手的。”齐璟道。
纵然齐璟是位贤德爱民的皇子亲王,以后应该还会成为贤德爱民的一国之君,但他的“贤德爱民”毕竟是建立在他为君天下为民的基础上,让他知道了会对他的统治造成威胁的问题,他要是不做任何措施来压制,这是天方夜谭。
秦洵从他腿上站起,保持一个窝坐的姿势太久,站起后一时间觉得身子骨都是蜷缩着的,他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说了这么多,你觉得大齐现今的经济,足够让你满意没有?”
“不够。”齐璟不假思索,“当然不够,殷末时这片江山经年消耗,几近衰枯,大齐社稷自高祖后又到父皇手上过了十多年,才结束了修生养息时期,那时起才称得上‘发展’二字,所以大齐的经济‘发展’至今也不过十多年,好似已现繁荣,这繁荣却不过是近年相较殷末和齐初来说,远不及过去历朝历代的鼎盛时期,这怎么能说足够?”
秦洵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啊,野心很大,雄心也很大,到底是我看中的如意郎君,哪哪都让人满意。”他一番话夸着齐璟,也连带夸着自己。
“一朝到了第三代君王,总得比开国老祖宗多些追求才是。”齐璟轻描淡写,将案上整理成叠的奏折本捧起,往桌面上蹾蹾整齐,沉吟片刻,又把待捧走的奏折堆放下了,“晚上我亲自送回去给齐孟宣吧,正好有些话当面和他说。”
齐瑄忙不过来,送了这些奏折来求齐璟分忧,齐璟既是替他批好了送回去,在齐瑄看来,他这显然是默许的意思,一回如愿便少了心理负担,剩下的监国日子里,齐瑄八成都会照此行事,齐璟总是得给他几句叮嘱的。
秦洵往窗外探了探天色:“先吃饭吧,那锅蹄花汤放厨房炖半天了。”
“好。”
糕点盘里最后剩下的一块是山药枣泥糕,秦洵拈起,自己咬了一半,另一半随手塞进齐璟嘴里:“有点凉了,味道倒是没差多少。”
他想起中秋朝宴那日,因为自己随手塞了一块糕点过去,害齐璟只能装了一晚上哑巴的事,忍不住笑出声。
齐璟慢慢咀嚼着被他塞来的半块山药枣泥糕,咽下了才开口说话:“与你在江南爱吃的枣泥梅花糕口味上有几分相像。”
梅花糕是江南一带的特色小糕点,金陵人喜食,在一方分隔成数小格的模具里铺入面浆,填进豆沙软馅,再以面浆封口,表面铺上一层小元宵、碎果干和青红丝等,嵌一颗红枣,撒一层白糖,烘烤至熟,从小格里挑出,柱形身,成年人刚好能一掌握合,外皮微脆,内里和铺满熟小元宵的上层皆是软糯口感,甜而不腻,秦洵在江南时很喜欢。
梅花糕内里填进的软馅通常是赤豆沙,但秦洵不喜欢吃豆沙,往往都是换选枣泥馅,在金陵这个梅花糕风靡的地方,可供选择的口味会更多样些,秦洵游玩金陵时,常吃的是山药枣泥馅,山药绵密清淡,正好能中和小糕点里过量的甜意。
长安这里不兴梅花糕,秦洵回京后只在李老板的“江南客”小餐馆里寻着过梅花糕的踪迹,他平日吃吃蒸制而成的山药枣泥糕,只能吃出个类似梅花糕软糯内里的口感,缺少了梅花糕外皮那种烘烤出的特殊软脆感。
“金陵的梅花糕摊铺是最多的,往哪处人多的地方走走就能瞧见摊,我在金陵吃了个遍,觉得还是秦淮河岸的小铺子卖的梅花糕最好吃,那一带的铺子我挨个儿吃过,口味都不错,没有哪家特别好吃,也没有哪家特别难吃,馅料种类也很多新意,也就在金陵我能吃得着山药枣泥馅的。”秦洵拍去指上糕点碎屑。
“平州吧可能是地方没有金陵大,也可能是平州人没那么爱吃梅花糕,反正我常在集市上晃,摊铺是有的,就是想吃着山药枣泥馅得碰运气,大多都是循规蹈矩做着我不爱吃的豆沙馅。”秦洵颇有些遗憾的模样,接着道,“后来我想了想,有一回陪同门几个去金陵武场凑热闹,顺道就从金陵买了个梅花糕的模具回来,打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来着,结果……”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