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玉从齿间一字一字吐出最后一句话,然后在鲜血将要沾染到鞋面的一瞬间退后一步,卷挟着华袍背对二人带风离开。
空气中响着轻轻的咯咯声,是濒死之人的挣扎。
许麟书一直背靠着木架,筐匣突出的部分就硌在脊骨上,直到福郎洪玉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头消失许麟书才渐渐感觉到后背的痛觉。凉意从指尖蔓延到小臂,许麟书站在那里呼吸了几下,目光向下落在了医官身上。
明明已经知道性命在几息之间,医官虽然睁着眼,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许麟书向前走了两步,缓缓蹲下来。浓烈的血腥味冲击着人的感官,然而许麟书并没有眨眼。年轻人雾黑的睫毛微微向斜下垂,生死的重彩画面映在他眸中,长久的凝视缀连成为无言的怜悯。
“到如今,你还要帮他们吗?”
许麟书轻轻说,字句从唇间落下。
医官不说话,双手撑在胸前努力的要抬起身来。然而他的身子每一动,并有汩汩的鲜血顺着衣领流下,将原来的朱红衣袍染得更加刺目,艳烈无比。
“你的命,我记得了。若我自身可保,将来如果弦上有多发一支箭的机会,我答应你,这支箭向福郎洪玉而去。”
许麟书半跪在他身前,低下头注视着那张勉强抬起的脸,“身陷此地是我的命数,我不怨你。”
那白净面孔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医官的神情波动了一下,濒死的无力已经不足以他做出什么激烈的表情,但许麟书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悲笑与宽慰。
医官的身子伏下去,然而身侧的一只手却缓缓抬起来,艰难地举在空中,指向药架的某个位置,从手臂到指尖都在剧烈震颤。
许麟书摸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转过身回来时,医者的身体已经在地上不动了。
许麟书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后脑上。他的手很凉,所以触到人头颅还能感觉到温热的余温。
“当时你说你效命仙主是为了富贵荣华,”许麟书的视线停留在地上人磨破了的衣领上,“其实你真正在乎的不是那些吧…”
“你不满于自己的天赋,想要借异力精进,所以看到我的潜能,你才会说天不公。”
许麟书抬起头,环视这间药窖,血腥味与药味混杂在一起,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皆闭目不言,
“实际上,就对医药方面的天赋而言,我远不及你……”
邵世清站在屋外,一身雨笠覆盖了苍老的身形,他的发须一向整洁,整个人身上那种温宁慈祥的气质比桃花村中任意一个老翁更加令人亲近。然而,无论晴雨一直穿在身上的蓑衣却又无时无刻不写着古怪疯癫,没有人家会让自己的小孩踏进他的院子,甚至在茶余饭后的闲话中他也甚少出现——那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僻者。
然而此时,邵世清雨笠下的白发却异常地纠结着,他拧起双眉好像跟身边一个一身长衫的夫子争论什么,
“一个胡来,两个三个也胡来。季先生,他们这一去有多大的风险,您难道也看不到吗?”
“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季凡白捋了捋胡子说,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我知道邵先生你的意思是从长计议,可有些时候就是要不计后果地去敲一下,僵局打破了,才能有转机——那个姓洛的孩子要是走的那么急,不也有不想听到先生你"从长计议"四个字的意思吗。”
“若是我死了,他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不会拦着,也拦不了了,”
邵世清回过半侧身子,目光透过窗户正好望进室内,榻上年轻男子盘腿坐着,一柄寒光凛凛的翎刀横放在腿上,萧一行右手中拿一块细布顺着刀背往刀尖的方向擦拭,细布每移动一毫,那寒光便多一分。年轻男子脸上的神情很平静,邵世清的目光从刀上挪到年轻男子胳膊的护臂上——他前几日还没有带着这个,
“而如今我这苍老苟且的身子还活着,便要我看着年轻鲜活的人一个个地去踩死亡的那条线…你知道…对我…特别是我这样的…太残忍了…”
“我知道…你把每一个内门的弟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但他们毕竟不是——萧一行不是,洛风时也不是。逝者已矣……即使你的彬儿今天依然在,他要去,你又真的能拦得了他吗…”
季凡白的视线也跟着邵世清的目光进了室内,落在萧一行身上,
“他,姓洛的小子,还有鬼山帮那个曹丫头,都是极性情的人。他们怎样走,向死还是向活,我们这些外人管不了。只要他想跟着去,有一万种方法离开,到最后还不如一开始就放他去…”
“你说的…你说的都很对,”
邵世清回过头来望向远方的群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的波光跟着身体的颤巍微抖,
“到最后,这里还是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剩下就剩下了,能被剩下,也是幸运啊,”
季凡白远望那山极葱翠,轻轻感叹,“如今已经是该他们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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