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织(1 / 2)

洛风时在楼梯前停了一下,侧过头留意着脚下的台阶,这才小心地端着黄铜的圆盆抬脚一步步走上去。盆中的热水微微冒着热气,随着人的脚步的起伏极有节奏地拍打着铜盆的边沿,时不时溅出一两滴来,落在洛风时拿着盆的手腕上。

也不知道许麟书现在睡下没有,洛风时想到。客栈里午后用得热水的地方不多,所以没有现成的,烧了水再盛到盆中比原先预计的颇多花了点时间。如果许麟书已经睡下了,那自己再进去反而打扰他睡觉,洛风时心下拿不定主意,脚下顺着楼梯转过一个弯儿,又缓缓地抬腿往上走,忽然听到上面有人说话声,听着是店里的两个伙计在无事闲聊。

“……所以说嘛……”那一个伙计的声音道,拉长了语气像是在讲什么悄悄话。洛风时虽然只能听到些只言片语,却也不由地被本能的好奇心驱使向声音来源处靠近了些。

“听说连被褥都抱过去了,”另一个声音年轻些的伙计低语,“可不就是……”

“那房间本来就挨着……”第一个伙计说,顿了一下又无限趣味地道,“……原来就租一间岂不更好?”

话音落下簌簌地传下来些嬉笑声,二人又说了几句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内容。洛风时停下脚步,就那样手中端着盆停留在楼梯间,听着楼上的语声传入耳中。

“也不奇怪……那样玉兔似的人物,换了我我也要动心,”年轻伙计声音大了些,愈发聊到兴头上,落到洛风时耳边便更清晰。

“得了你了……”那另一人好像是嬉笑着给他了一记爆栗,压低声音道,“人家同床共枕……好着呢……”

“说是那……身体不大好……?”年轻伙计嘀咕。

“你懂什么……就是这样的才惹人疼呢……”另一人道。

话音渐渐落下,待到洛风时再注意到盆中的水时,方才打好的热水已经散去了大半热气。端着盆的双手因为静止了太久而有些酸麻,洛风时低身将水放下,无声活动了活动手指,然后将手背浸入水中试水温。

水有些凉了,可能还得重新烧。

洛风时心想,便又端起盆来转身去换水,平静得好似在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

唯有方才落入耳中的一句句碎语宛如珠子碰击地面般纷杂地撞乱心绪,落下,弹起,又落下,余音不绝,汇集成一片,只令人有些发愣。

房门被轻轻推开,洛风时无声走进来,将换过的热水放在桌上。床帐的阴影里许麟书静静卧在枕席之间,身上盖一层软被,阖目宛若一幅静画。

洛风时在他身边坐下,将床帐系起来,从铜盆的热水中捡出毛巾把多余的水分拧去,指缝间流下的水流滴滴答答地落回盆中,激荡起一片交杂的涟漪。

水声轻轻地起又轻轻地落,许麟书好像是睡眠中感觉到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微微颦起眉动了动身子,洛风时没有说话,他又渐渐归于昏沉的安静。

是因为知道是我了吗,洛风时无声想到。

低头看到许麟书几缕发丝被细汗濡湿了贴在衣领里,便伸手用手中的毛巾去替他擦拭。毛巾是刚从热水中拿出来的,握在手中暖和得很,然而触到人颈边肌肤却觉得许麟书身体好像比这毛巾还烫些。

洛风时被这温度吓了一跳,用手背去触他额头,感觉他比中午自己下楼时更烧得高了些。然而从脸色上看睡得倒还算安稳,没有再陷入梦魇中去。

洛风时又将毛巾放进铜盆中沾了沾热水,俯下身去替他擦脸。许麟书唇上血色很淡,然而眼睫的颜色却好像水墨一般,洛风时看着他,又不禁想起在楼梯间听到的楼上伙计的议论。

那一夜他将铺盖抱来,原因原本很简单,只因为他深知即便自己不来,许麟书这里情况令人担忧,他在隔壁也未必能得安睡。

洛风时将他的头颈轻轻揽起来,小心翼翼地不惊醒他,毛巾从他颈后擦过去。许麟书阖着眼,身子便歪向他怀中,竟然浑然未觉。

洛风时心神在人身触到自己的刹那微震了一下。

大约是从福禄洞的事情之后吧,洛风时回想起来,一时心思纷乱如织,竟不知道从哪里挑出头绪。

从前幼年相识时尚不这样,可是从那日自己与季凡白从迷山中回来发现许麟书出事,从那日石洞中他在自己面前持刀自伤,又或是山崖悬寺,怀中虚弱昏睡的那四个日夜。

他心中好像有一块极柔软的地方与许麟书的病痛连在了一起,每当那一头拉紧,这边也像是悬挂着瓢盆的绳子,揪动起一片碰撞之声。

他的心乱。

为什么乱,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磋磨都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无法不想起那个冥冥之中聪慧不寿的天命,人家都说神仙似的人物得上天眷顾,可为什么偏偏到了麟书,到了这躺在自己怀中静静安睡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上天便要这样对他?

这原本不公平。

太不公平。

洛风时望向怀中许麟书安睡的脸庞,静默了半晌,然后像是忽然被一记小锤敲在脑后一般,回神一样挪开了视线。

楼梯上听见的小厮的话语萦绕在耳侧,自己突然就有那么一点不敢看他。

明明每次自己都是这样将他抱起,靠在自己怀里,唯独这次洛风时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许麟书肩膀窄,身子也轻,却到底不同于女子的那种糯软。年轻的身量正介于与少年人向成年人过渡之间,洛风时揽着他,五指触到他脊背,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脊骨的微硌与人身上温热的体温。

午后的日光暖暖地烘着屋子的地面,窗外的鸟远远地叫,而房间里安静得能看见空气中游走的浮尘。

他忽然很想将手向下移,去揽住怀中人的腰。

许麟书阖着眼,睫羽像轻轻的小刷子一般安静,洛风时隐约记得那日自己在石寺令人骨髓发冷的石砖地上搂着他,微低下头,唇角触上他额头与眼睫的感觉。

那时他怀中的人一样发着高烧,他心里太乱,甚至没有多想那举动。

福禄洞的事情是许麟书心中一块心病。洛风时知道,所以自从山崖一事之后,谁也没有再对石寺中的事情多加提起,许多事情也就没有挂心。然而到此时,大股的记忆仿佛回流般灌入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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