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昼看着面前的像素医生,眼神里的探究直白而不加掩饰,赵品德刚开始还没有察觉,随即就被这眼神看得背后冷汗直下。
这个眼神他曾经在医疗行业的同行身上见过无数次,当他们握着手术刀剖开白鼠的皮肤向下一层层切割时,眼中露出的就是这种神情——绝对的冷静、极致的锐利,他们看见的不是某一个生命体,而是一种病症、一个器官……
总之,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生命”。
而现在,乔昼看着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明明片刻之前这个青年看着他时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眼神温柔诚恳,带着一点点幻想家似的天真赤忱,和理工科从业人员独有的冷静。
现在,那种温柔诚恳完全从他眼里消失了,某种锐利疯狂的探究欲无限地放大,显得他整个人都带有说不上来的可怖意味。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赵品德下意识地开始搜寻他刚才进门后发生的一切,记忆倒带又拉回,终于在乔昼唯一出口的那句话上打了重点荧光绿。
“医生,你变成像素小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是乔昼的幻想症又犯了?还是有什么深层的涵义?
赵品德还在努力调动自己的所学想去理解病患的话语,但是另一股力量却拖动着他的意识,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沉沉下落……
乔昼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像素医生动作卡顿似的抽搐了几下,柴火手臂忽然一松,夹在他腋下的写字板“啪嗒”掉到了地上,金属夹和瓷砖磕出了清脆声响。
四周一瞬间变得极静极暗,整个医院仿佛被巨大的怪兽一口吞进了肚子里,馥郁花香和低语的人声统统被吞吃殆尽,坐电梯时突如其来的失重感笼罩了大脑,但这种变化只是刹那。
——冥冥中,有不可名状的某种异变完成了,就像是打开了一个新场景,或是来到了无法描述的异域。
遵循着直觉,乔昼回头看了一眼,透过高高的窗户,刚才还在大门那边的黑洞,已经消失不见。
是没有了,还是已经吞掉了整个医院?
像素医生在短暂的掉线似的卡顿后,又像是连接上了信号,动作流畅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别扭似的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伸手习惯性地往白大褂口袋里掏了掏,像是要掏出什么东西,却摸了个空,然后才注意到掉在地上的写字板。
“啊……抱歉。”
像素医生脸上红色的线条嘴唇弯了起来,露出一个“笑”的表情,对面前唯一的观众乔昼道了声歉,弯腰捡起了写字板,而随着他直起腰,乔昼眼里的世界又发生了改变。
仿佛滚烫的黄油融化,他眼中由像素方块拼接而成的房间水洗似的被冲刷,像素方块们被另一个方块覆盖扭曲,粉白方块变成驳杂的彩色又褪色成白,极低的分辨率迅速提高,原本的诊疗室在现实级的高清覆盖下,变成了乔昼从未见过的一个房间,和某种装饰房间小游戏有异曲同工之妙。
墙壁漆成刺眼的白,下半部分则是深绿色,还有油漆没漆好漏下的斑点,墙上造型别致的灯具成了一条古旧的日光灯管,细腻漂亮的办公桌被一张简陋木桌代替,桌子背后还有四方板正的红漆写的一行家具厂的名字。
只是一个弯腰的功夫,温馨的诊疗室就从像素版本退化成了上世纪初简陋寒酸的医院模板,和民/国电视剧里看见的那种医院没有任何区别。
乔昼镇定地看着这场天翻地覆的变化,连自己屁股下面的沙发都变成了一张硬邦邦的木椅子,但他从头到尾都神情自若,平静的活像是佛陀在世,只是很恰当地随着沙发到椅子的高度调整了一下重心。
低头捡了个写字板的医生直起腰来,那种粗劣的像素风也消失了,正常的四肢和五官、衣着,如果不是他脸上那种与之前格格不入的表情,连乔昼都会怀疑这个医生是不是换了人——
啊,也说不定呢。
毕竟他刚才扶眼镜掏东西的动作,实在不像是像素医生本人,倒像是什么怪物钻进了这张皮努力表现出人的样子。
完全没有去记过自己主治医生名字的乔昼,自然地给赵品德取了个“像素医生”的名字,随后毫不留情地将他扔进了记忆的小角落,开始观察这个属于自己的新医生。
属于自己的,新医生。
他喜欢这种形容词。
新医生翻了翻手里的写字板——这时候他的动作又很娴熟自然了,乔昼在心里多加了一行注释:会熟练使用写字板,看来是个有理智的人。
加上之前新医生出口的那句道歉,乔昼再次补充:还是个挺礼貌的人,应该受过良好教育。
“乔……昼先生是吧,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施泰德,很高兴和你见面,以后就由我负责你的治疗了,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他说着,活泼地对乔昼眨了一下右眼,语气轻松愉悦。
说这话时,他和乔昼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还挂在白大褂胸口处明晃晃地标着“赵品德”三个字的胸牌。
一个是没注意到,而另一个则是完全不在意。
施泰德……是个德国姓氏,怪不得听他说华夏语总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动作也有些不必要的夸张。
配上华夏人黑发黑眼的外貌,总觉得不适感很强。
乔昼耐心地听完了新医生的话,配合地点点头:“施泰德医生,你好。”
他现在其实挺开心的,之前总能看到那些穿模场景,让他不得不来修复自己身上的问题,这回可不是他的问题了,明明就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嘛。
——错的不是我,是世界哒!
“施泰德”高兴地说:“啊,我刚来华夏不久,您知道的,这里的人很排斥我这样的洋人,还有几位患者要求换华夏医生去负责他们……不过要我说,你们华夏对于精神疾病的研究真的……太落后了。”
他吐槽了两句,乔昼注意到他话里用了“洋人”这个有些古老的用词,在华夏新政体成立之后,除了极其闭塞的乡下,已经没有地方会用“洋人”这种称呼了。
“施泰德医生,我想起我有些事情还没有和家里交代,这里有可以用的电话吗?”
乔昼自然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