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在在证到了实处,同文馆规程中有‘咨取翰林院并各衙门正途人员,从西人学习天文算法’之语,谁知道惹来了很大的麻烦。
在一些正途出身的人看来,身为翰林金马玉堂,清贵无比,三年教习期满,开坊留馆,十年工夫就可以当到内阁学士,内转侍郎,外放巡抚是指顾间事。不然转为言官,翰林出身的‘都老爷’,王公勋戚也得卖账。至不济大考三等,放出去当州县,也是威风十足的‘老虎班’。现在说是要拜鬼子为师,把‘正途人员’真糟蹋到家了。同时又有个御史张盛藻奏谏,说是‘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在京朝士大夫间,传诵甚广,认为是不可易的‘玉论’。
这等声音甚嚣尘上,弄得奕也很觉得为难,这还不算,以总理大臣领衔总署公务的庄亲王绵愉以‘年老体衰’,临署视事以来每每‘目疾发作,头晕发昏’为由,上表章请求皇上允许他家居养病。表章封上,皇帝的批阅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下来,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干脆不到公署,一切事物交托给恭亲王奕,自己全然撒手不管了。
同时,刚刚来到北京,意图借清朝有意与四方外朝增进关系的美国、法国、挪威国、瑞典国、丹麦国等国的公使联名向奕上书,请求天朝仿照英国成例,允许他们各国在北京成立领事场馆,以为与中国睦邻友好,增进交往云云。
奕两头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这个时候,来自热河行在的批旨转了回来:“……皇上在热河也听到了?”
李鸿章没听清楚,放下笔抬起头来:“什么?”
“少荃,佩衡,你们都看看。”把折子交给两个人,彼此看过:“一群人昧于外务,只知道在一边敲锣打鼓的帮闲,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皇上当年在园子中和杜师傅说过,世易时移,现在不是高庙之时,自先皇年间……”他说了几句,又觉得和宝鋆、李鸿章等人说这样的话无异于缘木求鱼,他们又不是对总署衙门事物横加指责的那些理学之士,说来有什么用?
“皇上预见到此,所以上谕中才有‘断断不容因人、因言废其事’的圣谕。”宝鋆诵念着折底的朱谕,他又说:“你们看看,这其中还有一段:‘……雇请英人及四方之国人于馆中担任教习一事,更易为天下人攻讦、指责,甚或有谩骂之言。尔等万不可心存疑窦,遇事彷徨,更不必理会那等鼠目寸光之辈荒唐言论。一切有朕为尔等做主。放手去做,不必犹疑。’”
念到这里,宝鋆只觉得心中热乎乎的,放下折本:“皇上圣明,深知我等。我等身为奴才的,自然也要努力报效,上抒睿忧。”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只是,现在有那么多的人上折子,我听说,倭仁和翁心存已经封章飞报行在了。”奕双手附在身后,绕室蹀躞几步:“我真不明白,这两个人身为大九卿,一言一行关乎大计,怎么就这样糊涂?”
“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王爷也不必这样忧烦,依我看,”李鸿章取过折子,看过皇帝的批示,在一边说话了:“总署衙门怎么也轮不到倭艮翁和翁二铭来指东道西,皇上圣谕煌煌,用来驳斥他们,最好也没有了。”
奕绕室而行,神情中大有彷徨之意,他说:“少荃说的虽是在理,不过这样一概不理也不是办法。想来皇上那里,这类的奏章已经堆积如山了吧?”
“不如王爷再给皇上上一封折子?”宝鋆说:“请求赴行在,请皇上面授机宜,也好把总署这边的难处和皇上痛陈一番?”
“我倒觉得不必。”李鸿章立刻表示了反对:“皇上御驾离京尚不到二月,总署这边就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还要赴行在请皇上做主?不也太显得我等没有任事之能了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奕也没有了主意,他以亲王之尊,庄亲王又告病在家,总署这边的事情全要靠他主持,却总是年纪尚轻,遇事偶有不明之处,要靠宝鋆和李鸿章从旁帮衬,这会儿这两个人先为是不是赴行在一事争论不休,自己先乱了章法,又何谈据敌于外?
想到这里,他猛的一拍桌案:“都不要吵了!”
恭王勃然变色,宝李两个都不敢说话了,垂手肃立在一旁,都觉得很是讪讪然:“旁的人还没有说什么,我们自己人就要先打起来了吗?我看你们真是不知所谓!”
“王爷教训的是,是职下错了。”
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责备,便只谈同文馆的事。这一谈又谈出许多新闻,正阳门城墙上,居然有人贴了‘无头榜’,什么‘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之类谩骂的文字,而各衙门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愿赴考,翰林院编修、检讨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奕一听,益发动了肝火,更且旗下大少爷脾气发作起来,拍桌子大骂,“便是一个人没有又如何?我就不相信,天下这么大,有志于报效朝廷的,只在庙堂之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用他们又当如何?我就不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毛猪?”
这都是他年轻人的气话,李鸿章和宝鋆也不会很当回事,顺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天朝与四方蛮夷不肯归心从来都是深恶痛绝的,便是朝臣中有人在言论、文字中略加提及,也会被这些人功得体无完肤,徐牧田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一句话给奕提了醒,豁然张目问道:“对了,徐继畲现在在哪里?”
李鸿章和宝鋆沉默了一下,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似的,“还是拘押在刑部牢中。”
“已经有……三年了吧?”奕回忆着,他也想起来了:“是啊,已经三年了。”
直庐中一片沉默,各人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徐继畲是山西人,乾隆六十年出生,道光六年中士,做过陕西道监察御史,后任广东按察使、福建布政使,到了道光二十六年的时候,被任命为福建巡抚。
福建地处沿海,又是对外通商口岸之一,再加上徐继畲为人懂得变通,不肯简单的以‘华夷之辨’来办理省内各种和英人有关的事物,很是遭朝中、地方上的一些人的指责,道光三十年的时候,因为神光寺(这件事不是重点,略去)一事,就有朝中福建籍的大臣上书攻击他:‘身膺疆寄,抚驭之道,岂竟毫无主见,任令滋扰百姓’,并请朝廷予以‘罢斥’。
新登基的皇帝对于大清政府和英夷之间的纠纷之事很是重视,立刻派人到福建去,实地调查此事,调查之后认为他在处理神光寺一事上确有‘抑民奉外’等可商榷之事,于是,皇帝降旨,免去他巡抚之职,内调入京,担任了俗称‘副弼马温’的太仆寺少卿。
谁知道刚刚到任不久,因为一本由徐继畲编纂的图书,皇帝大发雷霆之怒,徐继畲也几乎落得一个闹市问斩的下场!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道光二十二年,徐继畲进京陛见,道光皇帝询问海外形势与各国风土人情,他具所知答对,道光皇帝很满意,遂责成他纂书进呈。徐继畲发奋努力。随时采访,广为搜集资料,公余著述。做成的一部书便是《瀛环志略》,最初名《舆地考略》。
该书分十卷卷。书中先为总说,后为分叙,图文并茂,互为印证,于各洲之疆域、种族、人口,沿革、建置、物产、生活、风俗、宗教、盛衰,以及列国比较,皆言之颇详,亦间有议论。
这本书中有一些徐继畲大发阐论的内容,特别是在提到美国的时候,有这样一番话:“该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又说:“‘华盛顿,异人也……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乎天下为公,侵侵乎三代之遗意’”。
就是书中这样的一番话,给徐继畲引来了极大的麻烦,新君在训斥他的上谕中说:“……先皇在日,每每以二百年全盛之国威,乃为七万里外逆夷所困,致使文武将帅,接踵死绥,而曾不能挫逆夷之毫发。兴言及此,令人发指眦裂,泣下沾衣。时时思之,其忧愤之情溢于言表。朕恭立在旁,心中深以为我天朝不修武备为耻……”
他还说:“……今日观其书,徐继畲身为一省首辅,于书中大发逆言阐论,文字之中每每有羡慕蛮夷之语,朕真不知该员是何底肺肠?若以为米夷之国有‘大同社会’之优,该员又何必食天家俸禄?不如仿效秦时徐福,买舟东往,届时,看史书如铁,该当如何记述尔等这般不知君父,不识廉耻之辈?”
不但在上谕中将徐继畲痛骂了一番,皇帝还立刻传旨,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收缴他所论述的《瀛环志略》,列为禁书,予以销毁——几乎等于是高宗年间的文字狱又要在道光朝重现了。
对于徐继畲本人,很多人也认为皇帝一定会大加挞伐,他自己掉脑袋都算是轻的。仿照高宗年间成例,这等文字之祸最是牵连深广,不论是编纂其书的,还是印刷的,甚至是售卖的,都要跟着一体倒霉。不想最后的处置竟然是出人意料的轻松,着将徐继畲交刑部待堪,其他相关人等却全然不问——和上谕中提到的他所犯下的罪行相比,轻得都有些离奇了。
徐继畲因为一本书获罪,刑部拟了斩立决的处置,到了御前,因为新皇登基,着加恩改为斩监侯,一连三年的时间,每到勾决人犯的时候,总是笔下超生,直到今天。
奕回忆了一会儿,叫了一声;“佩衡?”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