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省的盐官都称‘盐法道’,唯有四川独一无二地称为‘盐茶道’。盐之成为大利所在,不在产量多,而在销得掉。销盐各有地盘,称为‘引地’,川盐的引地除本省以外,还有五处:西藏、湖南、湖北、贵州、云南。
两湖不出盐,食用两淮、广东、四川的盐,其中以两湖和四川之盐食用最多。自然而然的,四川盐业,大发利市,但盐税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这自然是盐商勾结盐官偷漏舞弊的缘故。
道光中叶,四川总督戴三锡在任上重用陶澍为盐茶道,定下‘官运商销’的章程十五条,在泸州设立盐运总局,彻底整顿,遏制偷漏,剔除中饱,盐价降低,而官课反而激增。‘公费’亦就水涨船高,滚滚而来,成为合法的肥缺。
而茶的运销,亦跟盐一样有引地,而且有‘边引’、‘腹引’之分。边是边境,腹是腹地。四川列为‘边引’,川茶专销西藏,西藏高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到了乾嘉年间,西藏生齿日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盐一样,大为繁荣。但‘茶引’向有定额,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运销一百斤茶,而茶引由户部发给,相沿多年的定数,多给一道都不行。于是有人向盐茶道献计,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发运销的茶票,其实有税无票,只不过销茶入藏,过关抽税而已。
票茶的税轻,因而成为‘公私两便’,配额既无限制,西藏需茶又多,所以实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为了争取销路,竞相跌价,而茶的品质日坏,有些从乾隆年间就经营茶业,以货真价实为号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陈情,嘉庆末年,票茶总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道光年间,又行票茶,由于本轻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几。茶叶不足,搀上树叶,运销既盛,茶税激增,抽成的‘公费’相当可观。四川的‘盐茶道’,成了双料的肥缺。
文端存了这样的心思,便派儿子回京运动,在他想来,自己以江宁织造正二品大员改任正三品的道台,又有皇帝这样一个天下第一大靠山,定然是予取予求,不在话下。
现任四川盐茶道名叫兆麟,内务府出身,他本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他的哥哥却是响当当的人物——名叫德穆楚克札布,尚先皇第四女,也就是咸丰皇帝同母妹的寿安固伦公主——从这样的一层关系论起来的话,兆麟和文端一样,也算是当今天子的姻亲之尊。
这样的姻亲之谊,德穆楚克札布又是御前大臣,自然就不能、不敢要人家恭恭敬敬的脱袍让位。文端想了想,决定派儿子到行在陛见,顺便活动一番,争取能够让皇上看在自己多年辛劳的份上,下旨给自己这样一个优缺。不料惠祥北上,碰了个好大的硬头钉子!
文端生有两子,一个叫惠祥,一个叫惠瑞。惠瑞是侧室所生,不为阿玛喜爱,将他留在京中;惠祥是长子,生来乖巧伶俐,文端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带到任上,整天只做一件事:帮着他阿玛花钱!
领了阿玛的命,惠祥到了热河,皇帝知道惠祥到了,亲自召见,很是问了一番往来情形,惠祥言辞便给,词语儒雅,大得皇上的喜爱。
惠祥此来,请安是假,为阿玛谋差是真,很委婉的把文端的意思说了一遍,皇帝大为不满!文端连着点了三任的江宁织造,犹自饕餮不足,还想谋缺?便是自己肯答应,让自己的妹妹府上人会怎么想?
四川盐茶道的差事现在是兆麟在做,其实还是自己的妹夫德穆楚克札布在面前多次求恳,才捡放了的。
兆麟这个人没有什么实学,也没有念过很多书,在任上除了捞钱之外,就是闹笑话。旗人的笑话,以认白字为最多,兆麟的官大名气大,所以认白字的笑话更出名。有一次遇到省内的米价大涨,他问属员,是何缘故?那人答了四个字:‘市侩居奇。’
居奇是听懂了,市侩二字却不懂,他诧异地问道:‘四怪’是什么人哪?‘
不过他为人憨厚,颇有自知之明,所以一个姓宓的同知,分发到省,初次谒见时,他拿着‘手本’很老实说道:“老兄的姓太僻,我不知道是个什么字。请你自己说吧!”听见的人都想笑不敢笑。
兆麟的这些笑话,朝廷当然有所闻,他在四川的‘官声’,朝廷更有所闻。但是他‘好官自为’,不仅因为他出手大方,人缘极好,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嫂子是皇帝唯一的同胞血亲,皇帝很疼这个出降的小妹,对于额附府上的一切,都多方垂怜,也因为这一层缘故,兆麟方能屹然不倒。
这一次惠祥陛见,听他说,文端居然也想谋占四川盐茶道的差事,皇帝倒觉得很为难,文端在江宁织造任上所行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听他又把主意打到这一个肥缺的头上,心中很有些不喜,语气就不是像前几天初见的时候那么的柔缓了:“怎么,你阿玛在任上还嫌捞得不够多吗?”
“……如今各方弹劾他的折子数不胜数,朕始终留中不发,方不至有覆顶之祸!你们父子两个遍查青史,自乾隆十五年至今,可有连续点了三任江宁织造的差事的没有?”
惠祥听皇帝语气不善,吓得连连碰头,额头都碰得紫了,终究还是未能挽回天心,皇帝当即把他打发出去,命他回京中,先去给老太太请安,然后就赶紧回江宁,不要再在自己跟前碍眼。
惠祥求荣反辱,自知若还不见机的话,等到圣眷一衰,怕还会有家门之祸,把陛见的情形派了个听差会江宁,向阿玛翔实回禀,自己领旨出了热河,一路回到了京中。
京中府里住着的是文端的续弦夫人,姓费莫氏,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就是惠瑞,女儿名叫广儿,字盛京将军,随夫赴任,不在京里。
文端为人荒唐,嫌太太不通风月,没有情趣,故而上任的时候,只带着儿子和自己的姨太太,在江宁花天酒地,对京中的妻子不闻不问,只有到年节、回京述职的时候才回府居住。不过夫妻两个望影而避,竟是连话也说不到几句。
这次惠祥回京,给太太碰头请安,问了几句弟弟的差事,他这才知道,惠瑞居然入同文馆任学习生员了,心中忍不住好笑:和洋鬼子能够学得什么出来?还不是想借此做登龙之机?看起来,自己的这个弟弟,也真的是糊涂了!
随便说了几句话,惠祥离开老太太的上房,回到自己房中,他在江南风流惯了的,在府中枯坐了一会儿,分外觉得没有精神,琢磨了一会儿,让下人给他备下软轿,一路抬着直奔西四牌楼以南的丁字街而来。
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是内城的一处艳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
这几年惠祥随阿玛在江宁任上很发了一笔大财,京中宗室亲贵无人不知。有人说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挂之多,每天换一挂,可以终年不重复。走马章台,挥手千金,视为常事,更兼以身为皇帝的懿亲之尊,所以身分特高,走到哪里都是众人一片逢迎之声,不想在口袋底,倒遇见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这个人就是宝鋆。
宝鋆在口袋底有个相好的,是个来自天津杨柳青的名妓,叫做绿云。
宝鋆不但多金,而且仪表俊伟,能言善道,所以绿云所隶的那个天喜班,则从掌班到伙计,无不以他为财神爷,招待得无比殷勤。不过自从咸丰初年新设立了总署衙门,宝鋆入值其间,公务繁忙之下,来得就不是很勤快了。
眼看着快到了年底,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几拨人去,在宝鋆常到的几处‘清吟小班’及饭馆中搜索,最后是在煤市的泰丰楼截住了他,生拉硬拽着拦到口袋底。
既然到了,宝鋆也就放开怀抱,和绿云姑娘温存了一会儿。绿云是天喜班的头牌姑奶奶,占了班子里最好的三间房子,中间堂屋,东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客人来时,倘若看见东屋放下门帘,便知有客,在西屋暂坐,等班子里设法将客人移到别处,腾出空屋来再挪过去。
谁知道宝鋆刚刚和绿云在床上说了会儿话,惠祥就到了。
惠祥当年在京中的时候,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而且他家中有钱,阿玛有宠爱,说到浪掷缠头,是任谁也比不来的,当初一见绿云,立刻惊为天人,他本来想把绿云赎回家中,长相厮守,不过绿云是风尘女子,引这样的人入府,还要通过宗人府,即使是文端溺爱儿子,也不敢犯这样的忌讳的。
惠祥无奈,只好长相留恋,以求尽日之欢。不过几年的时间不到京中,却听说绿云姑娘正在见客?他是骄纵惯了的,心中有些疑惑:什么样飞客人还能尊贵过我?绿云这个婊子,给她几分颜色,就真的敢开染坊了吗?
所以也不顾规矩,伸手一揭门帘,就往里闯!
这在妓院里是犯了大忌。里面的宝鋆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觉得来人有点面善,仔细想一想,认出是惠祥,强自克制,未出恶声,但脸色是不会好看的。
眼看着房中两个人衣冠不整,惠祥自知闹了笑话,掉身退了出来,到西屋落座。班子里知道出了纰漏,鸨母、老妈子都拥了来献殷勤,说好话,一面设法腾屋子。惠祥正在生气,扬着脸不理,好半天只问得一声:“人呢?”
绿云刚跟宝鋆腻过好一会,云鬓不整,脂粉多残,必得重新修饰一番,方能见人。而那面的宝鋆亦在生气,少不得还要好言抚慰。这一来,耽搁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来,鸨母、老妈子才得松一口气,使个眼色,相约而退,让绿云一个人在屋子里敷衍。“干吗呀?生这么大气!”绿云一只手搭在载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惠大爷,您可好久没来了,听您府里的人说,大爷随着老太爷到任上去了,今儿个怎么回来了?”
惠祥也不理她,径自问道:“东屋的小子是谁?”
“管他是谁?不理他,不就完了。”
“这话真奇怪!”惠祥问道:“你干吗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