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驾回宫,进到养心殿中,惊羽赶忙迎了上来,“皇上,皇后娘娘差人问过几次了。”
“没什么,等一会儿朕就过去。对了,朕不是说放你几天假的吗?怎么又来当值了?”
惊羽伸出手,轻柔的为他解下披风,“主子御驾在外,皇后娘娘急得什么似的,奴才怎么好仍自做闲游之举呢?”手背碰触到他略显凉意的下巴,“皇上,您身上冷得很,先进殿中休息一会儿吧?奴才这就去回皇后娘娘。”
“六福已经去了。你就陪朕说会儿话吧。”拉着女孩儿的手,进到暖阁,大大的炭火盆烧得正旺,映衬得暖阁中春意融融,坐定之后吩咐,“倒一杯茶来,有点渴了。”
“瞧您,倒像是在臣子家中,没有人伺候您茶水似的。”口中说着,惊羽走到一边,用保暖的壶套中取出茶壶、茶杯,倒了一杯,端了过来。
“倒也不是他们不尽心伺候。只不过啊,中午用膳晚了,翁心存府上的厨子,大约是习惯了南地口味,淡而无味,朕用得很是不惯,就多吃了一点,齁着了。”
惊羽扑哧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他双膝盘好,坐在御案前,拿起了一本折子。她在宫中当差时日不短,知道皇帝有正经事要做,身为奴才的,绝对不能打扰,当下放轻脚步,出阁而去。
仍旧是用腰间随身带着的小铜钥匙打开密匣,取出来细细看着,“云贵总督吴振棫谨奏,为敬陈苗疆事宜,仰祈睿鉴事。”
在文中他说:“窃念楚南边境,半属苗疆,界连黔属粤西三省,杂以瑶獞,其人贪忍居心,犬羊成性,是以抢夺劫杀视若范常,即新经改归者,缘其礼让之风未习,故强悍之气未消,若非经理有道,将何以为久安长治哉?”
接下来他比附了一段雍正十年,苗疆事起,朝廷派兵征缴的朝章故事,‘虽旋经轸灭,然亦损折弁兵,即使官兵毫无损伤而能尽除余孽,’也不及,“……事先尽心经理,使苗民知有田园之可乐,官长之应遵,法纪之可畏,化悍暴以臻纯良,与彼编氓,共循此荡平正直之路,同为此熙晖之民,闾阎无犬吠之惊,驿路无烽火之报,必在知之以其得也。”
“……今辰沅一带,人文与内地相同,可见强梗者原可驯良,虽功效不可以年计,要之千里远行必始于足下也,臣谨稽之往昔,合之今时,其有治理如是,而不便见诸题疏者,谨胪列为我皇上陈之……”
“其一曰,劝苗人开种水田,以养其生也。查苗民赋性懒惰,从不习耕水田,唯刈其山上草莱,侯日色曝干,以火焚之,锄去草兜,而撒种杂粮。历代相传,名曰刀耕火种。既无粪土,又无池塘,丰稔之年,可收菽粟荞麦等项,稍愆雨泽,所获极少,汪汪为穷所迫,甘为盗贼,每致滋生事端。”
“此蠢尔苗人,不知衣食本乎地利,无怪舍同而趋异,若任其因循故习,则温饱无由可得,礼仪亦无由而生。”
看到这里,皇帝拿起了笔,做了一段长长的‘行批’。“苗民地方,于高山峻岭之中可有水田?汉民惯用犁耙耕种水田,苗民可曾熟悉?水田不可或缺之水牛,苗民可曾听闻、识见一二?籽种非一,迟早不同,必相其天时,因其土脉,播种以时,然后乃获有秋。苗疆可有苍谷?可堪做种?抑或必须内地购买之种,始可布种?”(注1)
他一边想着,一边笔下不停的写了下来:“……若因牛种莫凑,器具不全,苗人本无出境之例,亦无赴内地购买之求,故野多弃壤,致多有贫乏困穷,而礼仪遂无由兴也。准于在新辟苗疆内,每处酌量动支公项银四五百两两,发交该地方官库内,以为代买牛种器具之用。”
“凡苗人垦田一亩,赏籽种一斗,仍免其升科。每寨给犁耙一副,更可酌由当地方官购觅匠人教其造作之术。用力勤劳者量赏以盐茶若干。俟年底时,将垦荒田亩报明存案,用过银数造册核销,并可徐徐教以蓄粪及一切深耕浅种之法,至低洼处所,劝之筑塘蓄水,栽藕养鱼。”
写完停笔,揽卷顾盼,皇帝没来由的苦笑起来:自祖龙而今贰佰余帝,在奏折中教臣下蓄粪之法的,大约只有自己了吧?
想了片刻,皇帝拿起笔,正要再写几句,养心殿门口有李莲英说话的声音:“主子娘娘,兰主儿,几位主子,慢点走。”于是他知道,是皇后到了。
果然,六福和惊羽分左右挑起棉布门帘,皇后在前,佳贵妃、瑾贵妃、兰妃、云妃、玉妃几个在后,鱼贯进到暖阁中,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六福?把帘子挑起来,屋中炭气太旺了。”
皇后几个进屋行礼,若是往常的日子,皇帝总是会先一步劝阻,皇后算是尽到了礼,请个安就算完事,这一次皇帝大约是注意力都在折子上,气氛大为不同,或者是有意闹别扭,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一来,皇后逃不掉了!只好由柳青青扶着低下头去,在御座前恭恭敬敬的碰了个头,其他嫔妃当然也得下跪,就跪在皇后身后。
“哦,都起来吧。”皇帝仍自不抬头,运笔疾书,“还有几句话就写完了。”
“是。”兰妃扶着皇后站起身来,嫣然一笑,“皇上是国事在身,奴才等还是先退下去吧?”
这是兰妃以退为进的一句话,皇上若是留下众人,说明心中尚不记挂今天之事,若是一言不发的任由众女退下,就要另外想办法解劝了。
还好,皇帝犹豫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不用走,就呆在这吧,大冷的天,来回跑什么?”说完,又低下头去。
兰妃暗中捏了皇后的手肘一下,示意她没有大碍,扶着她坐到皇上对面的榻上,自己和其他几个在一边落座。
皇帝继续写:“督劝数年之后,诸利并行,水田成熟,与内地人无异,而于苗疆大有裨益也。该员可通查苗地可以开垦者有其若干数,及牛具籽种需弗多寡,另行谘部办理,合并陈明。钦此。”
后面还有另外的六项关于苗疆事宜的陈奏,只是现在来不及细看了,他把折子上的朱砂吹了吹,合上放好,这才转过头来,“今儿个是怎么了,来得这么齐整?”
“大年初一头一天嘛。举国同欢的日子,奴才们陪着姐姐过来,一来给皇上拜年,二来,也想和主子多呆一会儿,说说话。”
皇帝笑了一下,看向玉妃和佳贵妃,“你们两个的身子,可还好吗?”
“是。奴才蒙主子圣心挂念,贱躯已经不碍事了。”
皇帝点头说道,“御膳房伺候的差事啊,现在是越来越回去了。做 的饭菜,怕你们吃得不是那么顺口——想什么,就着宫中的小厨房给你们做,想要什么,就派人来和朕回,朕让内务府给你们操持,嗯?”
“是。”玉妃和佳贵妃在杌子上屈身跪倒,“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你们都有了身孕,就不必行礼了,起来吧,起来吧。”皇帝抚慰了两位宠妃几句,转头看着皇后,正好,她的目光也向这边移过来,四目对视,皇后羞涩的笑了,“皇上,今儿个臣妾多有失礼,请皇上责罚。”
“算了,你也是心中挂念,怕朕在外面出什么是嘛!”
“是,臣妾听大阿哥回宫之后说,皇上到翁心存府上,以帝王之尊,却给臣下拜年,……”皇后抬眼,清亮的眸子飞快的梭巡了一下他的脸色,看并无什么不愉的神情,方始继续说道,“虽是皇上体恤下臣,终究是礼法相关,而且,臣妾想,一旦传扬出去,京中百姓蜚短流长,不但于翁师傅不利,那些不曾有如此荣宠的大臣,怕是心中觊觎……”
皇帝一面听,一面想,皇后为人忠厚,而且在国事上从来不肯妄言,这样的话怕不是她能够想出来的,一定又是兰妃!眼睛瞅向叶赫那拉氏,果然,后者眼神闪烁,一副不自然的神情。
不过,皇帝认真想想,也不得不说,兰妃的话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身为一国之君,认错是不能的,更要将错就错下去,“你的话朕明白了。虽然是体念君父,关爱下臣之言,但朕以为,身为君父,敬天法祖之外,也要有一份尊师重道之心。天地五伦,师弟有谊也是其中之一嘛!”
兰妃立刻插言,“皇上的话面面俱到,奴才心中钦服。只是奴才以为,圣驾轻出,多有不谐。不如就由大阿哥等皇子代父分劳吧?等到其余几位阿哥大了几岁,也学着大阿哥的样子,每逢新年的时候,到大臣府中拜年?”
“这倒是个可行之计。等明年新春到来之前,朕再亲自下旨吧。到时候,二阿哥、三阿哥几个也长了几岁,可以和大哥一起到各位朝中耆宿、上书房师傅家去拜年了。”
看皇帝心情转好,殿中气氛又自不同,皇后笑着问道,“皇上,在大臣府中,居然遇到大阿哥前去拜年,怕是也没有想到吧?”
“嗯,确实没有想到。”忆起白天在翁心存府中见到孩子乖巧可爱的样子,父怀大慰,“说起来,大阿哥年长了几岁,懂事多了,行动趋拜之间,像模像样,小大人似的。只有一节,你还有你……”他分别一指皇后和瑾贵妃,带着笑意说道,“你们根本就不会打扮孩子。好端端的男孩儿,偏像女娃娃似的,披红挂绿,难看不难看?”
一番话说得众女娇笑连连,“本来大阿哥也是不愿意的,只是啊,五阿哥还小,皇后就把一片爱子之心,全数放在大阿哥身上了。”五阿哥叫载湀,也正是咸丰皇帝的嫡子,生于咸丰六年的腊月,刚刚满一周岁,成天混吃闷睡,不解人事。所以瑾贵妃会有这样的说话。
皇帝也笑了,伸开双腿,飘落在外面,皇后给身边伺候着的柳青青使了个眼色,这秦淮河上风月无边的娇小女子忙上前跪倒,“奴才伺候主子。”
皇帝心中一动,任由她捧起靴子蹬好,站了起来。柳青青身材娇小,所以当年流落江湖,有一个‘赛香君’的名号,汉人女子,从小裹足,皇后知道丈夫喜欢小脚女子的性情,特意下懿旨,让她在宫中穿轻便的软鞋,不必穿花盆底,更加不必放足——就更显得体态玲珑了。
皇帝站直了身体,比柳青青高出一大截,女子的额头只能碰触到他的胸口,向后退了半步,“皇上?”
“哦。”皇帝向门外招呼,“六福?”
“奴才在。”
“传膳,朕今天晚上和皇后及宫中嫔妃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