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京中发来的廷寄,肃顺已经到了泽州府,这里距离太原五百余里,附郭是凤台县,承办差事自然也是首县的责任,县令肃顺也在太原见过,姓屠名卓,字琴坞,浙江钱塘县人,咸丰五年的时候,以庶常改选,任本县大老爷,首县的公务比之旁的下辖之地更加繁复,而且大多是一些迎来送往、礼仪接待之类,好处固然很多,辛劳却也是府内第一。
屠卓四十二岁的年纪,看上去倒像已经五十出头了,带领县内所属的县厅、主薄、典史、巡检,并府城中的司道、城守营参将等早早的等候在了府城西门外,官道一侧的接官厅收拾得焕然一新,门楣上系着簇新的红绸子彩球,院子里搭起了高达的席棚,门楣下有乐户伺候的鼓吹,厨下越发忙碌,从城里第一家大酒楼‘最西春’派出来的上下手,或者洗刷,或者切割,或者掌勺,或者烧火,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屠卓坐在厅中,用扇子呼呼扇风,“我说,马老爷呢?”
马老爷是驿丞,专管公文驿递之事,官员迎送,也要全靠他巴结,从来向他要车、要马、要人,总是一连声的回答,“马上有,马上有。”恰好又姓马,所以就成了他的外号。
屠卓一县之长,不好叫僚属的外号,那县里专管公文出入,俗称‘四老爷’的典史可就不管了,他为人诙谐,公事上与马上有来往也最多,彼此相熟,言语之间谈笑无忌,当下扯开嗓子大喊:“马上有?马上来啊,大老爷传!”
众人在一旁听见,想笑又不敢,只得忍着。马上有正在动手钉一副画,听见呼喝,口中答应着:“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从梯子上下来,放下钉锤,赶了过去。
见面行礼,还不等报告,屠卓先问道,“可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
“酒席呢?”
“厨子已经到了,最西春八两银子一桌的海味席,另外是三两银子一桌的便饭,两海碗,四小碗,四个碟子,一共五桌。听大人回来说,知府大人所带的随从不是很多,一定够了的。”
屠卓在府城见过肃顺和李慈铭、高心燮三个人,肃顺不用说,在京中什么没有见过、吃过?那两个一看就是清客的年轻人,也是一派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昂然风度,主从几个未必瞧得起自己所承办的差事,不过尽心竭力的伺候,只求上官满意,若是能够知晓下面的人的难处,不要挑挑拣拣,就于愿足矣。
想到这里他说,“千万不要顾上不顾下,眼光也不要只放在大人身上,须知阎王好挡,小鬼难搪。”
“大老爷放心,这差事我办了不止一年了。”马上有拍着胸口答应,“绝不会误事。”
“支应、伺候好了这尊大神,日后有你的好处。”屠卓把该交代的话说完,转身回厅中休息,“怎么?”他的视线随意的扫过,“县里的老师怎么没有来?”
老师是指县里的学正——统称为老师,俗称‘豆腐官’,是最清苦不过的一门差事,唯一的好处是,做这份官,不必参考本省回避制度,可以在原籍为任。
屠卓心中很是瞧不起学官,认为是没出息的人,不过新任知府上任,总要府、县大小官员统统迎接,方显得隆重,缺了一个,上官不问便罢,一旦问起,就是很不妥的举动,他不会以为是有什么私人原因,只当首县不会办差,要是那样的话,整个的一番做作,就全都为这一个人的不到场而砸锅了。
“刘老师可怜巴巴的,”典史姓白,在一旁答说,“一共两名轿夫,跑了一对,大太阳底下,从城里走出来,自然慢了。”
“轿班怎么走了呢?”
“欠了人家三个月的工钱,豆腐都吃不来了,不走等什么?”
“这不行。”屠卓思忖片刻,大喜的日子,不可有破相,“来人啊!”他高声喊着。
其实家人就在身边,但要摆官派,或者表示要交代的事十分重要,非这样喊不行。
“喳!”家人同样高的声音答应着。
“派我的轿子去接,刘老师年纪大了,可不要在这路上中暑昏倒,可不是当耍的事。”
这边家人还不及出门传轿,马上有又跑了进来,“大老爷,各位老爷,知府大人的官轿到了。”
“哦?”屠卓顾不得刘老师,赶忙起身,向郑子白、陈仲元几个拱拱手,“诸位,和我一起出迎。”
到了接官厅的外面,果然,官道尽头,车马喧阗,由巡抚吴衍亲自选派的省绿营抚标两营护持着的肃顺的官轿,由远及近的行了过来,“放炮,快,放爆竹!”
乒乒乓乓的爆竹声炸响,大股大股的浓烟升腾而上,炮声中,马队先到,官轿随后停稳,轿班按下轿杆,肃顺身穿罩着云雀补服的官服,头戴蓝暗宝石顶子,一只手按住胸前的朝珠,从轿子中弯腰走了出来,“卑职,署理凤台知县屠卓,拜见大人。”
“起来,起来。”肃顺虚扶了一番,屠卓就势起身,“大人一路奔波,行程辛苦,先请到官厅中小坐吧。”
这等官场风俗,肃顺见得多了,当下点头,迈着平稳的官步,进到官厅,居中而坐。郑子白、陈仲元几个他是认识的,不提,由屠卓把府县两地的各级属员向他一一做了引见,肃顺微笑着点点头,“多承贵县操办,辛苦了。”
“不敢,自本月初,卑职在省城拜会大人,蒙大人温语问切,使卑职等如沐春风。深感大人德行,实为平生仅见,我等能够在大人治下效力,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怕所学愚钝,不能及大人于万一。日后公事上有疏漏之处,还请大人不吝教诲。”
肃顺点头一笑,眼神在个人脸上扫过,落在府城城守营参将,汉员生瑞继的脸上,“生大人?”
生瑞继生得形貌粗豪,望之有如三国中提及的燕人张翼德,闻言赶忙欠身拱手,“卑职在。”
‘生’是一个极少见的僻姓,来源有两说,第一种是说,年羹尧被祸之后,他的家人带着他的一个已经有了身孕的小妾远走他乡,生下一个孩子,不敢姓‘年’,便将年字做了一点改动,成为了生姓;还有一种是说,生姓本来就有,《浙江通志》所载,明朝洪武年间,桐乡有个县官就是姓生。至于生瑞继,就不知道是属于哪一支了。
“本官在省城的时候,曾经听子墨老弟说起过,你在城守营任上,官声很是不错啊?”
“卑职不敢,卑职不过长存为国效命之心,操演兵士之机,百凡种种,多用心力罢了。只是才短智绌,怕未能尽如人意。”
“君子安于天命,本是圣人的话,不过,在这之外,也要有‘尽人事’的根基。若是以一切全听天命,己身丝毫无所作为,不但上难报朝廷俸禄,下难消小民疾苦。各位身下所处的官位,怕也不能久长了。”
肃顺拉长了声音,大打官腔,旁人哪个敢反驳?厅中一片附和之声,只听他继续说道,“便如同泽州府城守营吧?本官出京之前,皇上多有训诫,其中于府中所辖军士之事……”
他忽然停顿了片刻,笑着说道,“想来在坐的几位也都知道当年肃某任职京中神机营帮办大臣时候的旧事吧?”
生瑞继赶忙说道,“是,卑职知道。大人不以私情为重,处置犯军,实在是古来名臣立国本色,卑职等均大感钦服。”
“神机营嘛,已成过往,此处再不必提起。”肃顺说道,“本官一路行来,心中所想皆是这泽州府内,民生、兵事二端。百姓天性纯良,全因多年来各任府县,行事施政之间,敷衍马虎,百姓有冤有怨,无处呈告,万不得已之下,只好自行寻求解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