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皇帝放缓了一点声音,对曾国藩说道,“曾国藩,这一次派你去两江,多是为了省内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大案子,百姓蜚短流长,正要像你这般刚正可风的大臣下去,给朕认真的管一管,不用、也不要顾忌什么人的面子——桂良仗着自己是老六的岳父,宗室勋贵,这几年来在任上招至的民怨还少了吗?若是有人敢于早一日的破除情面,也就不必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是,皇上教训的是。臣到省之后,定当剀切办差,不理人情托请弊政,将两江之地,打理得上下通畅,圆融贯通。”
“你能够做到什么样子,朕很知道,只要你肯于下功夫,就没有做不到的!”皇帝赞许的望着曾国藩,对他说道,“便如同当年在天津操演新军的时候,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或者当面劝谏,或者背后奏文,朕一概不理也不问。到了最后怎么样呢?光武新军一战功成,你记住,用这样实实在在的成效,来塞住那些心怀嫉妒的小人的嘴巴,是再适宜也没有的了,自然,也是再有效也没有的了!”
“朕想,只要你拿出当年在天津演练新军时候的担当和勇气来,整肃两江官场吏治,还省内百姓一片澄蓝天宇,就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皇上以如此重担交托,臣焉敢不尽心竭力,上报皇恩?”曾国藩说道,“只是,臣想请皇上答应臣一件事,臣方好到省上任。”
“你想说什么?”
“臣想请皇上的旨意,五年之内,莫要将臣调理两江任上。”
“为什么?为什么是五年?”
“臣想,整肃吏治,非一日之功,总要各方措手,循序渐进不可。故而臣想,上有皇上大力支持,下有僚属甘心趋从,耗时五年,大约能够初见成效。故而臣斗胆请旨,以五年为限。”
“也好,朕便答应你,五年之内,不论你在两江如何行事,朕断然不会调你离开任地。”皇帝说话间,一双眉头微微皱起,道,“话是这样说,但是曾国藩,朕可也要告诉你,五年之内,朕或者会派人到两江地方暗中走访,若是司道州县各级官员仍自如同今天这样,疲滑狡诈,行事之间但以搜刮民力为尚的话,朕第一个就饶不过你!”
“请皇上放心,若是这等情势五年之后尚有留存的话,不等皇上降旨,臣亦当有所区处!”
皇帝点点头,说道,“你先去吧。刑部那边,着赵光和郑敦谨几个人把亲鞫之事详细奏来。只等桂良等人到京之后,朕将亲审。”
“是。”曾国藩不再多说,原地碰了个头,躬身跪安而出。
回到军机处的直庐,赵光几个人已经到了,正在和文祥、孙瑞珍说话,“……刑部办案,有律依律,无律查例。无律无例的,才好请旨定夺。”
说话的人曾国藩不认识,见他进来,赵光几个起身迎迓,彼此介绍了几句,方知道他姓桑,名**圃,是直隶省人,道光二十六年时候,久试不第,捐资做了刑部主事,他脑筋不是很灵活,但胜在肯下死功夫,数年下来,律法纯熟,大得当时任刑部左侍郎的赵光的赏识,后来升任秋审处的提调,赫赫有名的‘八大圣人’之一。
秋审处主管朝审,皇帝要亲鞫罪官,自然是要归秋审处主办。曾国藩在一边坐下,听桑春圃说话,“……列位大人,大清律上,并无亲鞫这一条,刑部办案,有律依律,无律查例。无律无例的,才好请旨定夺。”
“当年我刚刚入翰林那会儿,有一天御前侍卫来传旨说,明天各自带钓竿进园子,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到了才知道,皇上赏文学侍从之臣,在水木明瑟赏花饮酒,游后海,准大家垂钓,钓上来的鱼还可以带回家。”
文祥非常会说故事,声调不缓不急的娓娓道来,将众人的精神都吸引住了,“我钓到一条锦鲤,上面系有一块银牌,才知道是皇太后当年放得生。当时我还做了四首诗纪恩,现在想想,才真的是君臣同乐的太平盛世,想不到今天,竟成了刑部大堂了。”
赵光却没有他这样的感慨,他担心的是兴起大狱。咸丰八年科场大案哄传良久,风波未静,如今不过半年,居然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桂良在两江任职多年,皇帝若是仅以他一身而止也还罢了,若是穷究下去,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跟着倒霉。
“藩公。”他想了想,口中说道,“水木明瑟成了刑部大堂,卑职等在大堂上可不是堂官,而且连司官也算不上,司官抱牍上堂,堂官要站起来接公事,在那里可绝对没有这样的礼遇。”
赵光一脸忧烦的说道,“史无前例,我们到那天在殿中伺候,该如何预备 ,请藩公指教。”
“事无前例,只怕要抓瞎。”曾国藩说,“首先要问的是礼节,我看……英公。”他瞅向一边的孙瑞珍问道,“是不是得行文礼部,请他们议一议亲鞫之礼啊?”
“行文礼部,怎么开头呢?说‘面奉上谕,定期在西苑水木明瑟亲鞫犯官某某?而且,这一议礼,不是三两天的事情,只怕来不及。”
“那,英公以为呢?”
“我看,不如咱们自己定几条章程,当面请旨,比较妥当。”
“也好。”曾国藩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转头对赵光和桑春圃和一个叫姚青如的秋审处坐办说道,“那就劳烦刑部的几位老兄了。”
姚青如突然问道,“列为大人,皇上亲鞫的时候,会不会用刑?”
孙瑞珍和赵光不约而同的摇摇头,“我想不会。怎么呢?”他自问自答的说道,“桂良一案,两江那边随同奏折也有桂良等人的口供赍到。有了口供,又何必用刑?”
曾国藩突然扑哧一笑!
突如其来的笑声令众人相顾愕然,孙瑞珍更是心中不满,“怎么,老兄以为老夫的话有甚可笑之处吗?”
“哦,不,”曾国藩自知失礼,赶忙歉然的拱拱手,“曾某非是为英公之言而发噱。只不过,列位在朝中当值有年,可知道主子的脾气是怎么样的?”
“涤生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于朝政另有一番打算,故而最恨臣下僚属有疲滑之举,桂良身负君恩,皇上圣心之中恨之入骨,即便有了江宁所做的亲供,怕是一番刑名之苦,也是免不掉的。”
赵光认真想想,也觉得曾国藩的话很有道理,遇到桂良这样的奴才,怕是任何上位者所不能容忍的吧?“那,”他问姚青如,“姚老弟,若是动刑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