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军机处再度见面,君臣几个为海军建设一事,扯皮不断,特别是新擢升进到军机处的内阁大学士许乃钊,更是一本反对,丝毫不以皇帝昨天的种种教诲之言为然,“……臣以为,海军之设,当循序渐进,次第而行。不论舰船购置,人员征用,乃至履新之际,招英法西洋教习,教授以测量、操作义法,如今谈来,为时尚早,总要等到和英人之国购置舰船一事有了着落,再行操作,宜乎合情合理。”
皇帝瞪着伏地奏答的许乃钊,心中泛起一阵悔意:好端端的,选他进军机处做什么?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病吗?其势又不能为臣下有什么反驳言行而轻易罢斥,只好强自忍耐着,“好,就算你说的有理,日后呢?日后等到舰船到了各地港口,难道要到那时候再挑拣和寻找能够驾驭艨艟巨舰于海上的人才?那不太晚了吗?”
看皇帝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文祥几个心中又是可怜,又觉得可笑。皇帝有一样诲人不倦的好脾气,从不肯、也不忍为臣下有不同主张而妄动肝火,更多是以胸中所知,逐渐教化收功,如今看这君臣两个为海军筹建并生员选拔一事顶起了牛,自觉不能不说话了,“皇上顾虑得极是,奴才也以为,不可迁延到如斯时日,不如选在明后年中,于同文馆中开设海事专修课业,选派西员,充盈教习,以收开启民智之效。”
“这件事,等明年开衙之后,就着手进行吧。”皇帝一眼看见许乃钊又有一番跃跃欲试的表情,不等他出言,先一步抢着说道,“今儿个就到这里。都跪安吧。”
许乃钊一肚子话都给堵了回去,只好随同同僚,跪安而出。
皇帝自顾自的进到暖阁,长出了一口气,他真是有点怕了许乃钊了,总是和自己唱反调,这算怎么回事嘛?难道真是自己行事之间,有失之操切之处了?不会的!这只不过是许乃钊等眼界所限,目光不能及此的表征,若是从自己这里就有了畏难之心的话,则前十年的劳作全数化为泡影或者言过其实,但积习而下,重复旧观,更多官员随波逐流,再无半点进取精神,也就是指日可待了!
内奏事处捧进朱漆的盘子,上面放着几枚绿头签,皇帝低头看看,有直隶总督骆秉章的;曾国藩的;还有其他的几个外省进京的官员的,“先让骆秉章进来。”
骆秉章由伯颜谟讷祜引带着,进到养心殿的暖阁中,行礼之后,皇帝让他站起来,先问了几句直隶省内民生民情,骆秉章一一答了,随即说道,“老臣此番进京,除却述职之外,受直省父老所托,另有他事,伏请皇上恩准。”
“嗯?”
“京保铁路,竣事在即,臣和省内僚属通盘计算之下,以为最迟不过咸丰十一年的五月,即可全线通车。当年江宁铁路完成之日,皇上拨冗南幸,直隶百姓,有见贤思齐之心,托请为臣,北上京中,到皇上面前请旨,日后京保铁路通车之日,也请皇上,到直隶省内一游。”
“此事啊?”皇帝苦笑着摇摇头,“还是再议吧。听闻你说,直省百姓有这样一番孝心,朕着实感动,不过,御驾出行,不但所到之地的一省官员上下奔忙,焦头烂额,就是治下的百姓,亦将为迎送之事,多受疲累。……”
“皇上身居九重,圣心垂怜百姓,天下谁人不知?这一次臣带来了直隶省内士绅百姓连衔签署的万民书,请皇上国事倥偬,拨冗到直省一游!”
六福把厚厚的一大本奏折呈递御案,他展开来翻翻,果然,言辞恳切之外,另有数不清的人签名其上,大约就是省内有一些声望的百姓了,百姓一片挚诚,也不好坚峻,“容朕再想想吧,朕倒是早就想到保定等地去一次,此事,容等朕和军机几位大臣商议过之后,再说。”
“是。”
“京保铁路竣事在即,由省内和户、两部奏陈上来的折子,言辞之中于工程中负责的英国公司,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啊。”
“是。”骆秉章仰起脸来,恭声作答,“臣不敢欺瞒皇上,铁路构建之前,臣于西洋人士,从无往来,心中只以为皆是一些未经开化,遇有事端,唯武力是尚,故而,心中于这些人,大为瞧之不起。不料工程进行之期,臣与几位英国来华,负责工程运行的英人相晤,发觉这些人并非如传言中的那般不堪,尤其是工程中遇有问题的时候,彼国人多能与我天朝官员、民夫商议解决之道,殊无半点不恭谨处,倒似乎比我天朝人,更有几分容忍之量呢。”
“本来就该当如此嘛。”皇帝不以为然的一笑,“便说咸丰七年的一场争斗吧,英法国人在战场上为国投身,彼此各出计谋,等到为我天朝所俘,羁押于西山大营的时候呢,据阿勒精阿奏陈,上至英酋,下到武曲步卒,与我天朝兵士从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甚至是连大声说话也从未与闻——偏偏京中有些人,总是在心里把别人想得如此不堪,和朕说什么,英人不过是如今已成阶下囚,不得不作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来。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样的人上这样的奏折,朕连看也不曾看过,就直接扔了回去。”
“圣明在天,识人之明,无过皇上。而以臣所见所观,亦正正契合了皇上于英法国人所下的,秉性纯良者多有,不过为两国相争,各出奇谋,而在和平交好时分,英人种种文明举止,臣也是甚为赞同的。”
“哦?”
“是。”骆秉章继续说道,“英人工程技师等,寓居天津、保定二府,除却生计事外,该国人……”他微皱起双眉,神情中带一点疑惑似的语气,“在寓居之所,专门由本国工匠,另行打造一物,臣不知究竟,向其问讯,答曰:马桶。虽是不雅之物,但也可见,英人技巧之能,着实令人感叹。”
皇帝轻笑着点点头,“朕也知道,”他说,“这一次工程之中,可有弊端?”
“没有。”骆秉章略提高了一点嗓门,大声说道,“于工程之中,往来账目清晰明确,经手官员,清廉如水,臣可以向皇上作保。”
“这种铁路之类的工程啊,日后朝廷还会有大把的订单,要和各国洋人商定,其中为数不少的,都是要在直隶这样的近畿之地展开,”皇帝摆手让骆秉章站起,自己也缓缓起身,负手而行,“朕不是不相信你的话,更加不是信不过直省官员的操守,不过,工程了结之日,朝廷还是要派专人,到省里去,将往来账目逐一彻查——”
骆秉章楞了一下,胡乱的答说,“是,防微杜渐之法,本是君子所尚。”
“你不要有旁的想法,其实不单是这件事,今后所有由省里、由朝廷出资兴建的工程、项目,都要在前、中、后期进行专门的考察和评议,若是为人发现弊端的,朕不管多少,一概从严惩处;自然,若是皆称优良的,朝廷也绝不会屈枉和慢待。”
骆秉章心中大放,这一次京保铁路的修通,真正称得上是心底无私,故而丝毫不怕会有人过省查证,倒是皇上说的,不会屈枉和慢待的话,让他心中一动,“是,圣明无过皇上。”
“你这一次奏请的京保铁路大工中有功人员的名单,朕看过了,等到明年吧,事体安静之后,朝廷会逐一褒奖。”皇帝转过身来,很是好奇的问道,“这一次你到京中来,左宗棠和你一起来了吗?”
“是,左宗棠同臣一道进京了。”
“等过几天吧,你进宫来,把他也带来,朕想见见他。”
“是。”
看皇帝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伯颜谟讷祜点点头,“跪安吧。”随即领着骆秉章,出殿而去。
过了一会儿,伯颜去而复还,领着曾国藩到了御前,不等他跪下去,皇帝伸手一拦,“免了吧。”
曾国藩恭敬站好,等候皇帝说话,“朕刚才见过骆秉章了……”他把和骆秉章的话大约的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朕和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这等大工程,以后分别由省、部两级衙门分别调遣卷宗、账目进行清查,以使那些总想着在工程之中,伸手拿钱的混账多一点忌讳,少一点妄行。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