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问及此事,“翰林院中的生员、学士,于各国驻华使领场馆,都大有腹诽?是不是这样的?”
许乃钊老老实实的点点头,“是。”他说,“自咸丰二年起,皇上准许各国在京设立场馆,本是为两国彼此增益往来,联络办事,互通消息之用,各国公使自南省北来,先以民风民情未能稔熟,而未敢有行差踏错;越数载而下,则多有为人指摘处。臣想,若是能够早一日让各国人迁地为良,不但于民情恰然,多有裨益,于各国馆中,随员、眷属之安宁,亦大有好处。”
“文祥,你与这些外国人打交道最多,若是将各国使馆尽数迁移,你以为,可能得到对方的同意吗?”
“奴才……兹事体大,容奴才与各国公使商谈之后,……”
“也好,朕当年在山高水长召见英国来使的时候曾经说过,两国交往,当以尊重彼此为第一行事要务。使馆搬迁,也不好凭一家之言而定,总要双方融会贯通,互相包容才是的。”他说,“这件事你下去之后,召集各国使官,将朕的这番意思认真晓谕。”
“是。皇上以大公正之心待天下,更推恩域外,想来各国人感于圣意,自当遵命从事了。”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说旁的事情吧,翁心存的病,似乎越加严重了?你们知道吗?”
咸丰十年的十一月间,御驾回銮不久,翁心存因为哮喘发作,请假一月,朝廷自然是准了。临近新年的时候,又再续假一月,这一次皇帝有点担心起来,命太医院医正薛福成和李德山两个到翁府诊脉,当时诊脉的脉案写得很是简略:食少神倦,音哑气弱,竭力调治。
看文字,大有聊尽人事之意。用的药是生地、地骨皮、天门冬、麦冬,都是润肺清火的凉药,当然亦有人参、白术之类扶元气、健脾胃的补剂,但分量不重,无非点缀而已。
皇帝身子骨不是非常健旺,这数年以下,也略略识得一点药性了,特意招太医院二员到御前来问过,认为翁心存的病是本元已亏,但若是说危在旦夕,似乎未必。
这一次皇帝又问及此事,许乃钊心中升起一阵暖意。咸丰九年上演的一幕,只是针对朝中愈演愈烈的党争势头,不得已以重手处置,但事后不论是年节于翁府的封赏,还是对翁同书、翁同龢兄弟的使用,都可以看得出来,帝眷丝毫未衰。而自从翁心存患病以来,皇帝多次动问,亲自下旨给翁同书,赏假一月,在府中安心料理乃父病情,若有所需,即刻奏陈云云。心里很是为老友觉得庆幸,君恩如此,一旦不予,这生前身后之名,亦大可以想见了。
“臣日前到府中探望过,也问过太医院两位大人,均言,哮喘之疾,每到秋冬之际,发作频仍。等过年天气转暖,即可不药而愈。”
皇帝沉默了片刻。翁心存生病,固然是上了年纪,本源亏损,但和自己当年所行的酷烈手段,也未始丝毫无干。他仰起头来想了想,翁心存是几时死的,记不得很仔细,不过大约就是这一两年之内了。“翁心存国之重臣,患病府中,朕无一日不心中挂念。着大阿哥载澧,代朕到翁府探望。”
他想了想,翁心存府中规矩太大,大阿哥奉旨探望,老人一定会起身谢恩,到时候又要折腾,便又加了一句,“着翁心存不必行礼、谢恩。”
“皇上圣心恤怜老臣,想翁心存得旨之后,感戴天恩之下,病势当立见起色。”
“就这样吧。”皇帝摆手让众人跪安出去,紧接着,招袁甲三到了御前。行礼之后,皇帝说道,“朕已经命文祥和各国使官交涉,尽快在京中另外寻找一块基地,将使馆区尽数迁移出去——也省的日后再有这种为中西民情不同而导致的变故发生。”
“是。皇上从善如流,臣不胜钦服。”
“这一次招你过来,是为咸丰七年,朕在江宁和你说过的事情。”皇帝问道,“你还记得朕曾经说过,待日后时机成熟,将于京中建立大学的话了吗?”
“圣上开千古未有之伟业,教化育人,泽被苍生,臣又岂敢有片刻或忘?”
“大学之设,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三年正科没有很大的分别,其实内中相去甚远。”说着话,他向惊羽摆摆手,女孩儿走到面墙而立的书橱前,取出钥匙打开,拿出一本折子来,“这是日前容闳所上的奏折,内中除了将 他在美国多年来的所见所闻秉笔直录之外,为朕也很是提供了一条思路——特别是西式大学的构建和组成——朕命人誊录了一份,你带下去,认真看看,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递牌子进来。”停了一下,他又说道,“若是愿意的话,和容闳就近商讨,也是可以的。”
“是。”袁甲三口中答应着,心中于皇帝说的关于让他和容闳就近商讨的话,很是不以为然。把折子捧在手中,御前不能容许他当场翻开来看,暂时放在一边,“至于建造大学的地址嘛,就选在东交民巷一带好了。那里衙门众多,而且与翰林院毗邻而居,日后学业相长,于彼此也都是大有益处的。”
“至于可以入选大学的生员嘛,一定要百中取一,千中取一的上上之才。特别是那些在天文、术数、舆地、语言文字等方面有一定的基础的,更是要不次捡拔,充任其间。力求在大学中,使之能够精益求精的更进一步,学成之后,为国所用。”
皇帝笑了一下,转而说道,“容闳这个人,你可与之有过往来?”
“这,臣听闻过此人之名,但并无深交。”
“他在美国求学多年,出国之前,又是在澳门的教会学校学习入门法理,故而行事之间,多有狂乱之言,不过,倒也不必以此为凭,心中先存了什么此人不可深交的念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皇帝带着解劝的语气说道,“朕知道,你是理学大家,持身方正,刚直可风。但大学之设,实在是千古未有的创举,很多细情,不要说是你,就是朕也如同雾里看花,触不到内中肌理。而难得有容闳这样,负笈而归国报效的忠悃之辈,又有外洋实际经验,在这件事上,正要靠其人的经验和阅历,以增你我君臣的见闻,更好让大学之设,能够顺应朕意,不使朝廷拨出的巨额差饷,落于空处。”
“皇上天语指授方略,更以千秋重任,交托仔肩,臣又岂敢为中西有别,而致荒怠政务。“袁甲三碰头答说,”臣下去之后,研习容大人所上奏折之外,将其中有所舛误之项,与之共同谋划,也就是了。”
“你也不必如此自谦。容闳不论年资,才学,均不及你。让他协助料理此事,只是看在他有真正的经验的基础上——承办大学的差事,还是以你、翰林院等职司衙门为主,就让容闳从旁顾问,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