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日,皇帝起驾,东幸热河,京中以倭仁、翁心存、李鸿藻留京,其他宗室、军机、御前一并扈驾而行。热河距离北京不远,但天子出行,惊天动地,足足用了十日的功夫,方始抵达,以直隶总督、热河都统、察哈尔将军等文武外臣在城外五十里迎驾,护拥着天子的法舆,进到城中。
这一次到热河,比之咸丰二年另有不同:当年第一次来,多以观赏热河行宫的目的为第一优先,而这一次来,则是为了就近召见蒙古、察哈尔、黑龙江等地的王公贵族、满州大员,乃至军中众将为考虑,因此在避暑山庄驻跸之后,皇帝马不停蹄的召见从各处赶来的臣僚,先是君臣说话,继而传旨赐宴,又颁发赏赍之物,忙得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把蒙古王公等打发出去,还是不能有半点休憩时间,“传朱洪章等进来吧。”
“是。”六福到烟波致爽殿外传旨,兵部尚书赛尚阿做带引大臣,领着林文察、朱洪章、张运兰、胡氏兄弟、鲍超、程学启、刘铭传、李世贤等将佐进到殿中,整衣跪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口中颂圣不停,“……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起来说话。”皇帝觉得,眼前的这一群为文臣视之为粗鲁不文的军中宿将,比之那些蒙古勋贵更加让人喜欢,轻笑着摆手,让众人站了起来,“上一年在瑷珲城分别之后,你我君臣,已经有将近半年时间没有见过了吧?”
林文察、朱洪章不提,张运兰、鲍超等人都咧开大嘴,憨憨而笑,“是!臣等蒙皇上宠招,上一年得幸面见皇上,屈指算来,已经数月有余了。这数月之中,臣等每每忆及皇上亲临战地,指挥若定,更圣谕多有褒奖,屡颁圣谕,使将士能得与桑梓百姓,以鱼雁传书,凡此种种,皆古今圣主所难寻。臣等能得伺候明君,实有三生之幸之念矣。”
皇帝笑纳了林文察这一番未必称得上多么得体的奏答,又问道,“东北一地的军情民事如何?”
“回皇 上话,臣等起身之际,是在咸丰十二年的二月初九日,北海一地,冰雪尚未消融,但已经有大清商民百姓,越冰雪而来。臣巡视城中,也曾询问过到此与俄人经商的百姓,他们说,往年到伊尔库茨克来经商的中华商民固然也有,但多数抱着能赚一文是一文的主意——俄人于商贸往来,固然开口允许我天朝百姓从事,但各种苛税名目繁多,商民久为弊情所累,只不过碍于东北一地民生不利,因而,明知道要受人盘剥,也只有咬牙忍耐。”
朱洪章好一番谈吐,从容不迫的侃侃而谈,“而自上一年,臣奉我皇上圣旨,东向进军之后,大清子民深知伊尔库茨克已经为我天朝大军所有,再到此处经商,想来也不会再受俄人欺凌,因而自本年二月以来,往来商队,络绎不绝,比之战前,更有丰盈之景。”
他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只不过,百姓听闻我军不日即将西撤,难免遗憾。臣经常听到有人说,若是我天朝能够长此以往的就这样占据下去,才是万民之福呢!”
皇帝给他的话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听到这里,扑哧一笑,“那你就没有告诉百姓,日后在贝加尔湖西岸,将肇建起永固、北海两座城?大可以容纳各地商民,在此安然无忧的经略商贸之事?”
朱洪章微笑着说道,“臣也说了。不过,商民贪利,而且多有短视,只想着能够尽早赚到钱,北海、永固两城,此刻尚不见踪影。还有人担心,肇建这两座大城,朝廷又要向商贾征敛钱粮——所以,很多人都是抱着又盼着城池早日建好,我天朝子民可以有一个安心落脚之地;又怕为大工所扰的心思。”
“这也是商民逐利本色。朕还没有说要找他们化缘呢,自己就吓得不行了。”皇帝也笑了,“这且不去理它,等日后,商民自然就知道了。除了民事之外,林文察,军务之事,有何进展了?”
“回皇上话,。军务之事,臣不怕皇上笑话,这数月以来,士卒多有怨言。只说与俄国人的战事还没有打得过瘾,居然就这样结束了?”
皇帝大笑!“说得好!兵心如此,士气如虹,我天朝武备之力,朕可以暂时放心了!”
“这也都 是得皇上训教之功,兵士也都有一颗为国杀敌的心思,方有今日如臂使指之景。”
“这一次建城贝加尔湖畔,不但要守得住,更要守得好。”皇帝说道,“贝加尔湖一带的地区,物产资源尚在其次,我大清的士卒驻扎于此,势则等若是在俄国人的腹心之地砸下一颗坚实的楔子!北海,永固二城不失,则俄国人的势力就休想能够越过额尔古纳河,进入到黑龙江流域!如此一来,东北各省安稳如山,朕布局中原的一大棋局,也可以布子自如。从这一点上来说,尔等在东北与俄国交战之下所建的功勋,是怎么评价都不会过分的!”
朱洪章。林文察等人同时站起,躬身行礼,“臣等不敢。”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皇帝再度摆手说道,“除却兵事之外,于俄国的民政、商贸往来,你们也要多多留心。总要让俄人畏惧我天朝武功强横之外,也能感服天恩浩荡,方是治国良方——马上取天下,可没有马上治天下的道理——不过这些话嘛,朱洪章、林文察、刘铭传等人尚勘明白一二,张运兰、鲍超两个,朕的这番话,可算的对牛弹琴了。”
朱洪章扯开嘴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君臣奏答到这里,皇帝传军机处全体觐见,一指文祥,对朱洪章等人说道,“朕来为你们引荐一番,这个须眉蟠然的就是文祥,以军机大臣总领对列洋各国往来交涉之事,这一次对俄国开战之先,也是他带领总署上下,与俄国做口舌争辩,只不过因为俄国人饕餮不足,欲求不满,朕才不得已施以雷霆,成犁庭扫穴之功——但于他并总署上下为国所做的功绩,是从来不曾或忘的。”
“……在他身边那个身材矮小,面容丑怪的,是阎敬铭。他还是朕当年登基不久,偶然发引的一员干才呢!”皇帝带着宠溺的微笑说道,“你们可不要看他长得丑陋,这一次尔等能够在东北百战攻城,论及功劳,可站四分,其余六分,全要落到阎敬铭身上。两国作战,打的不单只是兵员、士气、战术,更多的是却是后援、装备、物资等物——而这些,就是全靠阎敬铭坐镇京中,调度有方。这种功绩,也唯有前汉的萧何可比。而论及现今时代,度支盈亏大才,阎敬铭若说是第二,便连朕,也不敢称第一呢!”
阎敬铭闻言赶忙跪倒,“臣何德何能,蒙君父如此褒奖?臣所有者,不过一颗向主之心。若论及功劳,臣等皆以为,当以我皇上为第一。”
皇帝摇摇头,“朕的功劳,不能由朕说,也不能由尔等身为臣下者擅请,还是留待后人吧。”他说,“最后一个嘛,就是赵光,他掌理刑部多年,律法精准,更主要的是,他有一颗不为人情、世俗所动的刚硬心肠,择善固执,凡事皆以律法所载为处置攸归。不能合乎法度之时,就是朕,也休想能够撼动分毫。”
“朕上一年十一月间回家之后,有清流上折子说,奕山所部,在东北与俄国交战之际,多有不法情事,……”他带着安慰的语气说道,“你们不必惊慌,朕不是要追究什么。战时有一些士兵为士气激昂,做出不法行径,朕总还能容忍一二;若是两国并无战事,而为某一个人的作为和行事荒唐,引发民情不谐,朕也不会轻饶——你们这些人都是统兵大员,这一次朕在赵光面前提起,也算是为尔等求个情——你们回去之后,传喻军中。让兵士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