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礼之后,沈桂芬态度很和蔼,道了乏,请他落座,又命人将本省织造的隆文叫来,把经过说明,隆文早已经得到朝廷的谕旨,知晓事情的经过,承办两万件小棉袄不是问题,相反的,他希望能够把这四万件的棉袄全数拿过来,交由自己的衙门来做,才是最好。这其中有一个缘由——。
皇帝登基之后,为恩赏自己的舅舅文端,降了一道旨意,命其以苏州织造,轮管淮盐,但为人君父者,不好开口,便由载铨奏陈,上了一份条陈。皇帝点头,但觉得若是只赏给舅舅,未免留人口实,于是御笔轻摇,也赏了隆文这份差事——隆文是满洲正红旗下,他和咸丰二年崩于热河行宫的康慈皇太后有姻亲,因为这样的一层关系,皇帝故念旧情,让他在织造衙门的位子上一坐十年,可称是难得的恩遇了。
诏旨颁下,隆文和文端上表谢恩,又奏请皇帝批准,将两淮盐差的余银之中,拨出贰拾壹万两分解两处织造衙门,每处每年各得十万五千两,原本应该向藩库支领的这笔款子,自然也就省下了。
咸丰四年之后,皇帝降旨,以国用日蹙,民生凋敝为由,开始裁减应制缎匹,供应既然减少,衙门中的办事经费自然也要减少,而两淮盐运御史衙门,仍旧是按照原数照解,其中对方差额,由织造衙门转缴。咸丰七年之前,已经料理清楚,但这四年多的时间,又积下了十五六万的亏空,内务府已经派人催了两年了。
隆文计无所出,苦恼极了!咸丰十一年的年底,看朝廷在关外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认为皇帝的心情一定很不错,于是上了一份密折,内中说,“……因历年应酬众多,家累不少,致将存剩银两借用,今晓夜思维,无术归还。”唯有,“伏求终始天恩,再赏浒墅关差十年,在正额钱粮之外,愿进银五万两,”此外,每年再拨补亏空三万两千多银子,十年可以补完。
这份折子皇帝没有驳,但也没有准,留中不发,可见皇帝尚在考虑。便是 在这个时候,朝廷命两处衙门办理小棉袄的 旨意到省,给隆文看到了一线生机。
隆文倒未必是想只凭着这几万件小棉袄就能够将亏空填补上,不过若是能够差事办得漂亮,龙心大悦之下,准了自己所请,岂不是胜过如今这样,给内务府的人三天一份公文的追比不休?因此,他几次拜会沈桂芬,求得对方的同意,这一次见成祥的时候,把话题拿了出来。
成祥没有想到隆文会有这样一问,迟疑了一下他说,“这,恐怕不妥吧?”他说,“不是小侄敢于驳了二位老父执所说,只不过,小侄出京之前,皇上交代得清楚明白,棉袄交两处衙门共同办理,若说只给一家,”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却是很清楚的:将来事情发作开来,这份欺君之罪,谁能当得起?
沈桂芬和隆文自然明白,不过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自是有所准备,“请你放心,我绝不能让贤父子从中难为。老夫所想的,乃是让利不让名的办法。表面上,还是又令尊承办,暗地将江苏的款子转过来,东西在这里办好,然后再送回江苏,在那里装船北上。不过,也不能全部拿过来,江苏那边自己也要办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隆文解释了几句,随即说道,“不过,承祖老大人那里,还要请成小兄多多美言几句啊!”
成祥计算了一番,心中很不以为然,他倒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总之能够将棉袄如数运抵关外军前,自己的功劳就是跑不掉的,但阿玛善奎那个人,怕是不好说话。善奎为人庸碌,但有一节好处,于朝廷交派下来的差事,从来都非常用心,而且新官履任,本想好好报效皇上的恩典,如今来上这么一出,不知道老人家心里会怎么想呢?
沈桂芬和隆文看他沉吟不语,心中各自思忖,在沈桂芬看来,成祥仗着肃顺的势力,数年间做到内务府主事郎中的高位,实际上也不过皇上面前的弄臣而已,心中实在是不大瞧得起他的,眼见自己和隆文多方恳求,兀自不肯松口,不免行于颜色。枯坐在一边,拿起下人递过来的水烟,吧嗒吧嗒的吸了起来。
在隆文来说,则是另一份光景,他和所有的旗人一样,都是没有读过很多书的,但识人之明,比诸沈桂芬这样的道学君子,却不知道强了多少,他知道,成祥小小年纪,能够做到如此高位,若不是有趁火打劫的功夫,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及至的,这一会儿的沉吟不语,自然是有所干求。想到这里,他先开口说道,“成小兄是第一次到这江浙之地来吧?”
“啊,是。”成祥说道。
“江浙之风,比诸京中,另有不同,贤契初到贵地,不可不做一番观赏。这样吧,由老夫做东,请贤契游览一番,如何?”
“哪有这样的道理?”成祥立刻说道,“长者为尊,还是由小侄……”
“等日后老夫到了京中,自然由贤契做东,到了这浙江嘛,贤契就效法前贤东坡先生,说一声‘吾从众’吧。”
看他的样子有点滑稽,强自学人家掉书袋,却又做得不伦不类,成祥心中好笑,忽然又想到江苏经曾国藩大力整顿,野间风流、佛门花庵之地都整肃得差不多了,倒是浙江这边,或者能够有意外收获呢?当下点头,“那好吧,小侄就叨扰了。”
于是,隆文尽力操持,遍请省内名士作陪,总之一句话,要把这年纪轻轻的成祥伺候好了!
江南文风,冠绝天下,这等诗酒之会,可说无日无之,成祥经人引荐,侧身其中,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生得风流俊俏,而且年纪虽轻,却已经是天子近人,身兼总署衙门和内务府两重官身,在官场侵淫良久,言语谈吐,比之那些省内一些久试不第,却自命不凡的腐儒,不知道高出多少。有人问起,只说是随乃父到任,不日即将北返,不过到了江南之地,不好不做一番时间不久,人人知道,新上任的江宁织造的公子,是个难得的风流人物。
成祥心中有事,对这种诗酒之会,一开始的时候还能打起精神,到后来,就成了随声敷衍差事,隆文看在眼里,明晰在心。不过在他以为,成祥少年成名,和这些汉家文士做应酬,自然是比不过花间闲游,寻幽访美的勾当来得舒心惬意,因此开始派人为他物色美眷,以为拉拢。
成祥知道隆文误会,却不说破,只是心中好笑,这一日,隆文到他下榻的管驿中来拜会,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扯到了正题上,“……不瞒贤契,棉袄之事,已经分发下去了。”
“哦?”成祥问道,“那,情况如何?”
“好得不得了。”隆文说道,这倒不是他扯谎,四万件棉袄,虽然还不知道江苏那边肯不肯割爱,但自己这边的两万件却是板上钉钉的,这样大的数量,期限又很紧蹙,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他利用多年来培养的老关系,派人传话给机户及有往来的丝商、茧行、布店,“帮帮老东家的忙。”工资不丰,还要赶办,而且决不允许偷工减料,所以很多人都不大愿意。
不过也有人肯于承应差事,这其中有个姓毛的,人称老毛,是个发了财的机户,道光年间,捐了个九品职衔,家里奴婢成群,称他做老爷——玩笑之意倒居了大半——自愿承担三千件。不过,为了限期紧迫,这三千件必须得分散承制,若是有三千户人家,每家一件,不过旦夕之功,但因为时间尚在正月,除了穷家小户,没有人愿意挣这份戋戋工资,所以老毛不得不发动关系,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同时把主意打到嘉兴城外的十几家尼庵身上。
但这样的地方,有的推脱不会做,有的只应景的承担个三五件,热心的不多。后来有一个叫万寿庵的地方,住持尼法号释净因,听说来由之后,以为泽被征人,是极大的的功德,所以一诺无辞,许下十日之内,承办八十建,而且不要工钱,而那里连烧火的老婆子在内,也不过七个人,每人每天都要摊上一件有多,很是辛苦。
但有了释净因这样的以身作则,很多人不好再作壁上观,十几天下来,这三千件的棉袄,终于全数分发了下去。
成祥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故意含笑问道,“阿弥托福,释净因师太如此怜惜士卒,想来皇上日后知道了,亦当圣心欢喜。”他问道,“老伯,我想到庵中走一走,面谢老师太,不知可否?”
“这怕是不行的。”隆文说道,“万寿庵是连一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哪怕有地保上门,也不过是在韦陀殿和知客师太打个交道。这也怪不得净因师太,实在是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一点点的不谨慎,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他又说道,“不过,贤契若是真想去的话,也未尝不可——你想想,老师太原知道有这样一份差事,贤契因为师太热心而特为登门道谢——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堂皇吗?”
成祥本意不在于此,故意点头,“是,是。”他作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说道,“净因师太如此热心,原该登门叩谢的。”
“好,等一会儿我下去之后,即刻命人料理。”
成祥伸手一拦,“老伯且慢。”他说,“听老伯所言,似乎这省内多有尼庵,但风气各有不同的吗?”
“正是如此。“隆文立刻猜到了成祥的意图,带着笑意解说道,“江南礼佛之风,自古就有,不过这样的地方,又分作两类。一类是民妇居士往来礼敬佛事,焚香祝祷;另外一处嘛,不瞒贤契说,可就是你我这样的人最乐于驻足之地了。”
“哦?老伯这话,小侄不明白。”
隆文未及多想,给他介绍了几句,江南有花庵之名,是从康熙年间就开始的了,圣祖当政之后,深仁厚泽,而政治清明,四海儒生,不愁进身无门。虽然还是有诸如黄宗羲,傅青主,李二曲等人品行高洁,秉持君子不侍二主之心,隐身草野,但更多的人,还是感于皇恩,岩壑之士,甘效驰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