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大爷想出去。天天替大爷想办法,想来想去想不通,只为有个人挡着路。”
“谁啊?”载澄不解,“怎么挡着我的路?”
“奎大奶奶。”善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爷就出不去。”
这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兆润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头,许了他一些好处,可以无事,但奎大奶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结。即令他家宁甘委屈,忍气吞声,而恭王不愿载澄有这样一处外室,就只好仍旧把他关在书房里。解释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爷,请你亲笔写几个字,我跟她去说。不用多话,只要她体谅就行了。”
载澄犹豫着,一方面觉得善福的话有理,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会伤奎大奶奶的心,内心彷徨,委决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爷,”善福低声说道,“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再说。”
这一下提醒了载澄,原是权宜之计,只要出了槐荫书屋,依旧可以秘营香巢,双宿双飞。九城之大,何处不可以藏身?只要自己行纵检点,不愁败露。
于是,载澄欣然同意,亲笔写了一封信,大致是说,受严父督责,复以格于实情,奎大奶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务必请她体谅,不要坚持己见,等他恢复了自由之身,自然可以再谋团聚。
信是写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说‘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是骗人的话。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忧,而且也为他作了远虑,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奶藕断丝连。
“奎大奶奶,你也得为我们大爷想一想。你害得他还不够吗?如果说,你真的能跟我们大爷过一辈子,倒还有可说,无奈那是办不到的事。你别只顾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请回去吧!这么赖着不走,害了大爷,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说句实话,咱们大爷是决不会再要你了,为你,惹了那么大一场祸,你想想他还敢招惹你吗?就敢,王爷不许,也是枉然。”
这番话说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气走,所以措词不留余地,他没有想到奎大奶奶受得了、受不了?于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奶流着眼泪,检点载澄送她的首饰玩物。小云见她神色有异,不免害怕,怯怯地来探问究竟。
“大奶奶,”她问,“你这是干吗呀?是不是拾掇拾掇东西要回家了?”
“那儿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儿去?”奎大奶奶容颜惨淡地叹口气,“咳!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这是说无颜见兆奎的家人。小云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奶的处境。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离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说,自己走到人面前,总觉得欠下人家什么,抬不起头来。这当然不能回去。
但是,澄大爷家可不要她了,小云在想,何不回娘家呢?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就问了出来。
奎大奶奶叹口气,欲言又止,因为这话跟小云更说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远迢迢且不说,做下这种丢脸的事,父兄不谅,嫂子讥讪,唯一能谅解的亲娘,却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难消受。
“唉,你不懂。”她摇摇头,“你睡去吧,别来烦我。”
听这么说,小云不敢再打搅,管自己睡下。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聪,耽误了伺候大奶奶起身,慌慌张张赶了去,推开门一看,吓得灵魂出窍,奎大奶奶的身子悬在床栏杆上。
“不得了啦!”厉声一喊,惊动了护卫仆妇,纷纷赶来,只见小云面无人色,然后放声大哭,一只手只朝里指。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来,身子已经既冷且僵了。
“出这么个纰漏!”善福跌脚,“这下越发闹大了!”
这件事还不敢告诉恭王。善福自知闯了祸,一急倒急出一个主意,到马号里去挑了一匹快马,骑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觉罗的谱牒,登录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谥名爵;审核承袭次序,权力甚大。兆奎属于正白旗,归左司该管,这就是善福要来找麟俊的缘故。
听罢究竟,麟俊口中‘啧、啧’出声,“我早就知道要出新闻。府里的事,我们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语,我们更乐得不管。如今,”他摇摇头,“出了人命就麻烦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烦。”善福请个安:“四爷,全在你身上了。等办妥了,我再跟王爷去回。”
一听这话,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这场麻烦,恭王一定见情。别人要想找这么个巴结的机会还找不到,自己为何反倒往外推?于是他拍着胸脯说:“好吧,谁叫咱们交情够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爷,”他问:“我这儿该怎么办呐?”
“你那儿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说:“只把那个小丫头带走,好好儿敷衍着,省得她多话。”
善福会意,这是装糊涂的办法,只把小云带走,一问三不知,麟俊就好从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访兆奎,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奎大奶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爷,你怎么不派人来报一下儿啊?”
兆奎叹口气:“那里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么上那儿去了呢?”
大奶奶的行踪,教做丈夫的,如何说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实,不善支吾,胀红了脸,好半天才答了句:“我们家的那一档子丑事,麟四哥,你还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装得极象,加重了语气说:“我真不知道。”
“这么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迟疑了一会,唤来在廊上伺候的郝顺,“你把大奶奶的事跟麟四爷说一说。”
来的郝顺不厌其详地细说,麟俊装模作样地细听。一面听,一面还有许多皱眉摇头的做作。“这事情可怪了!”他向兆奎说,“按规矩不至于,听说六爷把澄贝勒关了在书房里。”
“就是为这件事。”
“噢!这一说,六爷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爷。”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胜困惑的神气,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奎公爷,看起来倒有点象真的了。”
“什么?”
“有人来报,东城有人上了吊,说是府上的奎大奶奶……”
一语未完,兆奎睁大了眼抢着问:“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来问一声。如今听管家一说,倒象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来,半晌不语,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象伤心,又象开心,最后点点头说:“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是啊!”麟俊紧接着说:“府上的名声要紧,象这样的事,千万不宜张扬。如今,咱们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后事吧。”
“这可得费你的心了,反正没有拿尸首往家里抬的!再说,又是这么个人。”
“是!当然得我来料理,奎公爷怎么说怎么好,我一定遵办。不过——照例,得请奎公爷写张纸报一下儿。”
“可以!”兆奎便喊:“郝顺。”
将郝顺喊了进来,说知究竟。郝顺便有迟疑的样子,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向麟俊问道:“请四爷示下,该怎么报法?”
“就说暴病而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