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咸丰九年,皇帝到翁心存家中拜年,人臣之荣,一时无两。后改为皇子代劳,逐渐成为传统。
而今年,皇帝难得的动了游兴,说起来,这也与文祥、许乃钊等人相继重疴缠身有关——当年登基时陪伴身边的重臣,已经年华老去,更有翁心存、杜受田等人幽明永隔,真可谓是见一面少一面了。因此,到了初三日,皇帝终于坐不住了,这一次,他连惊羽都没有带,只是自己一个人,换上一身便装,轻车简从的出了紫禁城,顺天街一路出外,到了北京最称繁华热闹的大栅栏。
这里他已经多年不曾走过了,不是不想,而是宫中上至皇后,下至近侍,知道他有这样的毛病,看管得非常之紧,从来不给他胡闹的机会,久而久之,也就不在多想,这一次终于偷偷溜出宫外,竟有一分愉悦的快感在心中流动。
大栅栏在北京最称繁华之地,又时值新年,更是人流如织,摩肩擦踵,每走动一步,简直都要成了难事。听着耳边不时呼喝而起的叫卖声,大清国的最高掌舵人来了兴致,随便的找了个摊位坐下来,还不及招呼,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靠近了过来,“您来点什么?”
“来一份……卤煮,你这里有吗?”
“您可算是来着了。要说旁的,咱不敢大言,这卤煮火烧,我这里可是全北京一绝。天津卫讲话,蝎子粑粑——独一份。”
“你恶心不恶心?我来你这里吃卤煮,你说什么蝎子粑粑?”他轻笑着和小厮打趣,“我不要了,给我换一份!”
小厮一愣,好端端的主顾就给自己的一句俏皮话就吓跑了?这要让掌柜的知道,非打自己屁股不可,“别啊,您。”他赶忙说道,“我不说了还不行?您尝尝这蝎子……不是,您尝尝我这卤煮。真是很好吃的。不瞒您说,朝中的一品大员,都愿意到小的这摊上来吃呢!”
“这话我可不信。朝中大员,居然爱吃你这一口?难道还能到你这里落了轿,吃过之后再上轿入朝吗?见了皇上,一张嘴都是猪腰子味儿,不怕熏着万岁爷?”
“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许是离得远,皇上闻不见?”
他给小厮的话逗得轻笑起来,“嗯,说得也是的。万岁爷总不会和大臣面对面的说话吧?不怕闻见,不怕闻见的。给我拿一碗。”
“好嘞!”小厮笑盈盈的转身走开,不一会儿的功夫,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卤煮,放在桌前,鼻翼煽动,闻见一阵一阵的香气,他也真觉得有点饿了,拿起筷子,埋头正待大吃,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伸手在胸前、腰侧摸了摸,腰间悬着的鱼龙袋中空空如也。糟糕,没有带银钱,怎么能吃人家的东西呢?等一会儿没钱结账,搞不好要给人当做吃霸王餐了。
想到这里,他又放下筷子,四处张望了一圈,希望能够见到一两个在内廷行走的官员,也好解决一时之急,但触目所见,都是陌生人的脸孔,令人大感失望:这些混账,平日天天在自己面前打转,今天用到他们了,却一个也没有?“小二,小二?”
“哎!您还要点什么?”
“这份卤煮……”他俊面一红,“我还未及动筷,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这位客爷,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给您上的,您上下嘴唇一碰,就说不要了。让我们还卖给谁去?倒掉吗?”跑堂的虽然不至于变脸,但语气也不是那么良善了,“要都是和您一样,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皇帝苦笑着摇摇头,此事实在是自己理亏,不便发火,只好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得急着去……给别人家里拜年……要不,你把这份卤煮留下,等我回来再吃?”
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连他自己也觉得太过荒唐,果然,跑堂的眼睛一瞪,大声说道,“您说什么?给您留着回来吃?那还不馊了?”
皇帝有心想说,这样的天气,怎么会馊?但立刻知道,对方是在有意损自己,抬头看过去,果然撞见跑堂的一脸讥讽的看着自己,“你这小哥儿,变成熟我有错在线,也不必言语如此不留情面吧?和气生财的道理你都不懂?”
“和气生财是对那些规规矩矩掏钱吃饭的主儿。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是腰间没有带着银子就出门了吧?没钱就早说,二爷赏你一碗卤煮,也给得起!”
皇帝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跑堂的一句话说错,也有点后悔,但看着他脸色通红,双目瞪圆,心中又有一股不平之气,“怎么?是我说错了?你还不是没有钱,找什么理由?”
眼见两人越说火气越大,有在一边用餐的客人作好作歹的劝架,“这是何必?不过几文钱的事,大过年的,何苦来哉?”
正在说话间,卤煮的小摊前又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一眼看见,赶忙挤了进来,双手一拦,挡在跑堂的和皇帝之间,“怎么回事?吵什么?”一听这副特殊的公鸭嗓音,就知道是宫内的执事太监,退值出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