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沈葆桢率领船队,从福建福州港出发,南下绕行闽粤琼,进入到北部湾水域,不再顺洋南下,而是在广西北海府码头停靠下来,一面补充给养,一面等候朝廷发来的旨意。
所有人都知道,一等诏旨抵达,船队就要即刻南下,参与到对法国海军的作战中去,纵然海军将士都有一颗报国之心,但船行海面,不比陆上,后者总还有一个退让的余地,;而前者……,在很多人心中,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踏足祖国的土地了!所以,都抓紧这难得的闲暇,享受安详的陆上生活。
“丹帅,北海府的刘知府派人送来劳军之物并请柬,请老师得暇到岸上一观……”
“不去。”沈葆桢从作战室的海图上抬起头来,望着丁日昌,“禹生,不但我不去,你告诉各船上的管带、参将、游击,乃至水手,任何人也不准无故下船,违令一律军法处置!”
“是。”丁日昌答应一声,却并不就此离去,又再说道,“老师,既然战略都已经经由皇上钦定了,日后临敌之机,照此实行就是,大帅又何须烦恼?”
“你知道什么?”沈葆桢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带船出海之前,曾经给皇上上过一份奏折,请求皇上俯准,海军绕行归仁、绥和、芽庄等处,寻一隐秘之地登陆,一举直插法军后方,若是能得友军布置妥当,两方前后夹击,则越南境内的法军便可一战成擒。”
看他说得眉飞色舞,丁日昌思考片刻,便知究竟,“大帅可是想效法圣主,以咸丰十一年派员西进伊尔库茨克城为前例,收犁庭扫穴之效?”
“正是如此。”沈葆桢叹息一声,“本来以为,这样的策略一定能够蒙皇上恩准,不想进呈之际,为皇帝封驳了。”
“可知是为什么?”
“这,不知道。”沈葆桢说道,“我在京中的时候,还曾经请教过曾中堂,他也是语焉不详。似乎皇上于法越之事,乾纲另有所谋似的。”
“学生想,皇上这样做,也怕是真正的激怒法国。”丁日昌的话让沈葆桢一愣,“你怎么这样说话,难道这样两国交锋,还不算是激怒对方的吗?”
“不,大帅,您只要想一想前情就知道了。咸丰九年的时候,绿营兵在山东与英法联军一战,事后虽多有死伤,但洋人并不以此为恶,对于洋人来说,战争不过是手段,要从我大清取得的利益才是目的。”
“你……你这番话是如何听来的?”
“大帅,学院中的生员每天都说,上船之后,同样也是手不释卷,学生和他们攀谈过几次,听起来固然是离经叛道,但认真想想,以洋人平日所经所行,却又契合到了极致。”
沈葆桢频频点头,“嗯,嗯。”他说,“若是听你这样的说话,我倒也明白一二了。越南是法国多年经营而得,此次进逼北圻,不过得陇望蜀之下的人情之常尔。能够得到自然是极好,不能也于国情国势无碍;但南圻之地,却是他们不可或缺的——若是大清海军从南圻之地寻隙登岸的话,便等若是触及到了法人根本——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丁日昌满面钦服之色,“大帅见识过人,卑职佩服之极。”
沈葆桢一笑,“老夫忝为一院之长,往来交通的多有西洋教习,于这等西人国事政务,人情沟涉,尚不及生员,实在是惭愧。”他问道,“是了,铿臣、赓堂、稷臣、正卿他们几个都还好吗?”
“都好。孩子们热情高涨,在各自船上跟随前行之时,每每主动请缨,为各位管带、参领、副将分担差事,也是大得人心的。”
“皇上当初和我有过训示,这些孩子们此番随船出征,只是要让他们能够亲身感受一番海战惨烈实景,为日后自领一军打下基础。所以,出征便出征,却是绝对不可以让他们身处险境的。你等一会儿到镇远、雷坤等舰上去一次,再把这番话告诉他们,等到船只离港之前,把他们都带到旗舰上来。”
这不是一个很容易做到的差事,并不是陈兆锵等人不服管束,而是这些年轻人热血高涨,让他们屈居旗舰,袖手战场之外,这一顿口舌官司不好打。丁日昌心中苦笑,答应了下来。
“还有,胡总兵和林军门统带的绿营兵士,可已经习惯了海舟飘荡之苦了吗?”
说起这个,丁日昌真诚的微笑开来,“这,近来学生不曾经过胡军门他们。不知道呢。”他说,“不过,这一趟海上飘荡,这些陆上豪强,真正是吃了不少苦头。”
胡总兵是胡小毛,中俄之战结束之后,他给调到天津,专职操演光武新军的新兵;林军门是林文察,任职直隶提督,这一次南下抗法援越,他们奉令乘火车至山东威海,在此地登船,随队伍南下。绿营兵多是北方人,船当然也曾经坐过,只以为海上行船和在江河之中泛舟轻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不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经过三天的航行,还不及抵达福州码头,绿营士兵从上到下就已经吐得面无人色,原来军营中的猛虎,都成了船舱中的瘟鸡,简直连床都下不来了。兵士居住的船舱中到处都是秽物,酸气冲天,闻者欲呕。海军士卒又是厌恶又是好笑,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绿水儿兵。
按照朝廷本来的安排,他们是要乘船抵达越南的红河河口,沿江而上,北上南定,会同从谅山南下的绿营部队,争取全歼在越南北圻境内的法军的。
但林文察和胡小毛商议了一下,认为若是就这样下去的话,只怕等船到了红河口,绿营兵也只剩下半条命了。没奈何,只好在福州通过电稿向朝廷请旨,能不能改为步行,和谅山的绿营弟兄弟一样,走陆路南下,包围的任务,交给海军弟兄们来完成?
这样的请求朝廷自然不准,不但不准,在电传回来的廷寄中,还将林、胡二员痛骂一番,认为他们‘畏难瑟缩,有失大将之风’,上这样一个‘扰乱军心,使朝廷谋定战略不得实施的奏折,实在可恶’,若不是看在大战在即,就要‘断然处置’了。
迎头挨了一顿臭骂,林文察也老实了,只好继续跟船南下,因为怕吐起来难过,每天连饭也不敢多吃,多是以清水解渴,数日以下,绿营上下都瘦了一大圈。
好在晕船只是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应,等到船抵北海的时候,呆在雷坤、雷坎、雷震、雷巽、广元、广亨、广贞等舰上的绿营士兵逐渐适应了起来,最起码,已经不再像是刚刚开始登船的日子,每遇到大一点的风浪,就会满舱中吐绿水了。
随着身体好转,绿营兵开始不老实起来,他们都是第一次到南国来,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新奇无比,成天在舰桥上,船甲板上看蓝天碧海都生出倦意,难得船抵码头,如何按捺得住难驯的野性?只是有将令,不得私自下船,于是便趁着夜色偷偷溜下兵舰,到岸上游览一番,再赶在天明之前,返回舱中——即便有船上负责守卫的水手,也架不住陆军士兵的威胁和利诱,几块银元递过来,也便眼睁眼闭了。
但绿营兵很快就不满足于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下船闲逛,周围一片寂静,偶尔只能听到犬吠鸡鸣之声,有什么乐趣?得寸进尺,改为在白天的时候下船,和南人语言不通,交流困难,听不懂人家的话,又仗着己方人多,自感此番为国征战,就有欺负当地百姓的劣行。给人家告到北海府衙门,知府刘大人百般不愿意得罪这些过境的恶客,最后闹得实在不像话,有一个绿营游击,为了购买北海特产的南珠——这是一种很名贵的珍珠——和当地百姓发生口角,一怒之下,将老人的一条手臂打折,这一下激起众怒,北海百姓蜂拥而上,将这个可恶的游击痛打一番,押到知府衙门。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不得已只好通报停驻在北海码头的沈葆桢并林文察、胡小毛等人。沈葆桢大怒,当即请王命旗牌,当众斩了这个游击,又将三日来停靠在北海码头期间,所有在船上轮值守位的海军士卒全部提到舱中,问明情况之后,各自予以处置,这件事才算告罢。
经此一事,沈葆桢自知海军、陆军得罪了当地百姓,不可久呆,当即传令,船队出发,哪怕到海上漂泊呢?也好过给这些混账行子生事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