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滢化名甘滢,在总署衙门美国股中任一名章京,在领五品衔的美国股帮办大臣宝廷看来,这个面容俊秀,堪称总署衙门第一的年轻人什么都好,就只有一条:他每天入值,都比常人要晚一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旁问了几句,听他说,自己家住在宣武门外,距离位于大清门外的总署衙门稍远一些,故而经常迟到。这是不称其为理由的理由,宝廷有心斥责几句,又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除此之外,甘滢做事就没有什么可以为人指摘的了。他的英语说得非常好,甚至比在同文馆经过多年苦学的宝廷还好;而且,说起美国的风土人情,比美国股当值大臣的容闳也不在以下;除了西学之外,儒家典籍他也运用自如,因此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就成为了股中响当当的红章京。
便在此时,惇王在日本遇刺,日本方面鉴于中国提出的要求,自知避无可避,只好托请各国公使出面,代为调停,请求中国方面放宽条件——日本愿意接受任何经济上的损失,也同意将太黑田伴雄、斋藤求三郎、早乙女苗等敬神党的组织成员悉数交予中国处置,只要求免去逮捕和法办川村纯义这一款内容。同时日本方面承诺,将川村纯义撤去一切官职,永远不再起用作为这一次事件的补偿。
但皇帝坚决不同意,即便是军机处众人以为,法办太黑田等人、撤去川村纯义的职务以及足以补偿奕誴被刺的冤屈和伤痛,不必再强人所难的时候,皇帝大发雷霆,在慎德殿中大肆咆哮,“你们想得太简单了,这一次老五遇刺,要是没有川村纯义煽风点火,凭太黑田一介最低贱的奴才,又岂敢当众挑衅?日本人不就是想保他吗?朕偏偏不准!你们不顾及和奕誴的同僚谊,朕却要念及和他的兄弟情!”
他用力摆手,大声喝道,“拟旨,廷寄福建巡抚李鸿章、直隶总督肃顺、驻海参崴海军提督程学启,让他们即刻派遣定远、辽远、威远、抚远四艘铁甲舰和雷加级的雷属、雷同;广字级的广亨号东渡日本,日本人不是不肯把川村纯义交出来吗?朕就是硬抢,也要抢回来!”
“皇上,刀兵不祥,不可擅动啊?”曾国藩大叫一声,跪行数步,到了他腿前,“且不提如今之势,是可以以和平之法解决,又何必一定要以武力震慑?”
“不行!”皇帝使劲摇头,盛怒之下的他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谏止,“日本人都是属蜡烛的,不点不亮。不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根本不起作用。奕,你还等什么?”
“皇上,事关两国邦交,臣请皇上三思啊!”
皇帝楞了一下,“好,好!”他用力咬着牙,“看起来,你们是铁了心要和朕顶着干了?嗯?以为没有了军机处,朕就没有办法了?杨三?六福?”
二人伺候差事多年,知道今天的气氛不比平常,预备下四个龙须草的垫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侍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波!各自小心。”但并不敢远离,一听传唤,二人进到殿中,在门旁跪倒,“奴才在。”
“去看看,今天是谁当值?”
这是问御前和内阁是何人当值,杨三不必去看,张口就答,“回皇上话,今儿个是六额驸和礼王、瑞大人、李大人当值。”
“传他们来。”让杨三到园子前的内阁、御前值房去传旨,他像一只给人困在笼子中的猛兽一般来回踱着步子,对跪在地上的奕几个看也不看一眼。
阎敬铭、曾国藩、赵光跪在那里,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但也明白,今天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的话,只怕咸丰二年军机处全班出枢的绝大政潮,又要重新上演了。
不大的功夫过后,景寿、世铎、瑞常、李鸿藻前后进到慎德殿中。他们是御前、内阁当值大臣,和军机处在一起,论亲、论贤、论重、论贵,都是极少有的。行礼之后,皇帝让他们就这样跪在地上,声音从头顶传来,“惇亲王在日本被暴徒行刺的消息,你们也都知道经过了吧?”
“是。奴才等都知道了。”世铎代表众人回答,“东瀛蕞尔小国,不修法礼,在我中华上国亲王之尊代天出访之际,竟然为暴民所伤,这种做法,实在令奴才等心疼惇王伤情之外,平增愤慨。”
“奕,你听见了吗?连世铎都有几分宗室亲亲之念,你身为人弟,居然如此冷酷?”
奕无比委屈,悲声亢言,“皇上,臣弟与惇王都是先皇血脉,他被刺受伤,臣弟感同身受,又岂有不愤慨之理?只是,惇王一身是轻,中日两国邦交事大啊!皇上!”
阎敬铭也趁机进言,“皇上,王爷说的是,日本人既然愿意以经济赔偿之法……”
“让日本人收起他们的臭钱!我大清有的是银子,不稀罕他们的——这些钱,让日本人留着,等将来为那些在海军炮火轰炸下炸死的国民买棺材吧!朕要的是我大清的脸面,脸面你们懂吗?”
众人无言以对,皇帝为此事发这样大的脾气,可见是任谁人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只是不知道,有旨意尽管交军机处就是了,要内阁几个人进来干什么?世铎在众人中是最年轻的,头脑也比较好使,大约猜到皇上和军机处一定是闹意气了。这样的时候,多说一句话都不知道会给自己日后引来多大的麻烦,故而只是眨着眼睛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话,景寿天生沉默寡言,更是如闷葫芦一般。
瑞常为人热衷,也不是很在乎这等事情,看他们不开口,管自碰头说道,“皇上,奴才受国恩深重,愧无所答报,今日见皇上为东瀛小国所欺,心中羞愤欲狂!请皇上降旨,奴才甘愿亲领一军,东渡日本,让他们也好见到,我大清官员的血性如何!”
奕心里这个骂!混账的瑞芝生(芝生是瑞常的字,号西樵),你知道皇上要干什么?就忙不迭的跳出来自呈忠悃?他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上碰头,“皇上,西樵大人所言正是为人臣者谋国之忠。只不过臣弟以为,于日本动用武力,非一时片刻可达,兵员运输、粮秣预备、饷银拨付,在在都需要时间,不如由臣弟下去之后……”
“老六,你以为朕是三岁孩子吗?由得你这样耍弄于股掌之上?”
奕吓了一跳,这样的罪名落到实处,就是死罪!“皇上,臣弟怎么敢?”
“你少来这一套!你当朕不明白吗?你还不是想行以缓兵计,把这件事情拖下去,等到最后不了了之?告诉你,顺便也告诉尔等,对旁的事情,朕还不妨装作不知道,顺遂了你们的心思,唯有对日本动兵一事,半点折扣也不要想打!瑞常?”
瑞常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奏对有多么荒唐,要是皇上顺势准奏,自己……,他吓得面无人色,仓促间答应一声,“奴才在。”
“即刻退下拟旨,命兵部行文福建、直隶二省及海参崴军港所属,即刻派遣定远、辽远、威远、抚远四艘铁甲舰和雷加级的雷属、雷同;广字级的广亨号东渡日本,限在五月一日之前,把川村纯义交出来;否则的话,就径直向日本本土开炮!”
“还有。”不等瑞常领旨,他又加上一句,“此去日本,若是海路上遇到任何日本海军军舰试图阻拦的话,就立刻开炮,不必有半点容留之处!”
“哎,喳!”瑞常稀里糊涂的爬起身,转身跑了出去。
皇帝兀自脚步不停,在殿前转了几圈,心中暗恨军机处的几个人,你们以为没有了军机处,政令就不出宫门了?想要挟朕,门儿都没有!“曾国藩?”
“臣在。”
“你现在立刻到兵部去,总领此番对日作战的详细事物。有任何人、物需索,即刻奏报。”
曾国藩知道,此事已经不可改变,只得碰头领旨。
“还有赵光,你等一会儿到刑部去,把日本人答应递解来的如太黑田伴雄等人做好收押准备。等到来之后,即刻开始审理,朕会让总署衙门那边派翻译过来,从旁料理差事;至于那个川村纯义,暂时缺席审判,等海军从日本归来,一并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