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人把膳桌撤下,皇帝走到半圆形的宝座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用过一杯参茶,这才拿过卷宗看了起来。
奕、志颜和伊藤博文的对话都逐一记录在纸上,总署衙门和军机章京一样,都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资格。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大臣眼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这一次的录事章京是徐用仪,字小云,籍隶浙江海盐,以工部右侍郎考补军机章京以后,颇得恭王的赏识,兼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皇帝还知道,徐用仪是载滢的人,也是朝臣中少壮派的键笔之一。草草看过会谈记录,对这一上午的会谈大约有了心得,让皇帝无端的觉得有些许失望。
奕论及才学还在自己这个皇帝之上,对自己和祖宗基业的忠心更是无可置疑的,但囿于见识,在这种两国交往的环节上,很容易犯君子可以欺之方的错处;这不能说是他一个人的错,日本人是最善于诿过于人的种族,这个国家的国民最大的特点就是荣辱心极重而罪恶感极低!
和这样的国家派出的特使谈论让其承认发起侵台作战的责任问题,根本就是与虎谋皮、缘木求鱼,就是谈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也是休想得到一个让奕满意的答复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为奕的天真觉得好笑起来。
奕自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和伊藤博文争论了一上午,也真有点饿了,正在埋头大吃,忽然觉得膝盖被人碰了一下,他没有在意,过了片刻,又是一下,他抬起头,正撞上世铎猛向他打眼色,看过去,正望见皇帝带着微微笑容的面庞。
这让奕分外觉得高兴,只以为自己上午和日本人的会商所花的精力完全没有浪费!看皇上的意思,于自己主持的这一次谈判还是很满意的嘛!?
皇帝却在沉思,是不是要立刻把事情和弟弟挑明,甚至自己亲自参与进去?这固然是很诱人的,但认真思来,未免流于空想……,他偷偷抬眼向惊羽看去,女子和他目光接触,楞了一下,他竟然立刻低下头去。像是孩子做错了事给人抓住似的。于是惊羽知道,他又在转什么歪点子了!
看着这自己二十年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男子,惊羽感从中来,柔情万千的嫣然一笑。
片刻之后,奕几个人放下碗箸,到宝座前作势欲跪,“坐下说话,”皇帝这样说道,“惊羽,给老六端参茶来。”
赏用的参茶取过来,奕再一次跪倒谢恩,皇帝问道,“下午还要继续吗?几时开始?”
奕一一答了,“还有点时间,我们说说话。”皇帝这样说道,“英美两国公使的态度如何?”
皇帝不惜与虎谋皮,也要借助两国的力量瓜分日本,是第一绝密之事,亨德逊和亚历山大甚至都不敢以电文的形式传回国内,而是派了大使馆的官员亲自带着自己的信件返回国内,向政府禀报;而在大清一边,也仅限于最少数的几个人知道,在旁人如立山等看来,这两个人参与其间,也只是为中日两国能够展开合作而进行一些穿针引线的工作,不及其他。
奕自然是知道的,含糊的点点头,“一切都好。”他问道,“皇上,这一次与日本使团展开谈判,皇上可还有什么要训诫的吗?”
“朕刚才看过这一上午的记录,没有甚么大的毛病;日本人的伎俩嘛,想来你也能看得出来,何须朕多费唇舌?”他这样说道,“朕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你,你就放手去做,不必顾忌其他。”
奕微微皱眉,皇帝的说话完全没有边际,竟似乎是对这一次的和谈不闻不问似的,这固然可以使自己能够掌握更多的主动,但考究上午时候,日本人寸步不让的话锋,也让他知道,这一次的谈判不是那么容易拿下来的——要是耽误的时间太久,岂不是平白给了日本国内太多的准备时间?一旦谈判破裂,于战事更添变数,这是不能不事先和皇帝回奏清楚的。
听完他的话,皇帝沉吟片刻,“这件事嘛,朕再想想。你们先跪安吧,等明天进来,朕再和你们说话。”
奕、世铎几个跪安而出,自去办差不提,皇帝在养心殿中坐了一会儿,长身而起,“到钟粹宫去。”
钟粹宫是皇后的寝宫,本来皇后是居住在坤宁宫的,不过那里常年要煮两口大猪,简直成了砂锅居,气味难闻也就罢了,更加主要的是环境嘈杂,岂勘母仪天下的皇后驻足?因此便迁到钟粹宫中了。而这里只是皇后居所中的一处,帝后情深,有时候也会传她到梅坞、甚至暖阁中休息。
旨意传到钟粹宫,皇后在殿口相应,“臣妾参见皇上,万岁爷吉祥。”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身子不好,最怕寒冷,就不必迎驾了。”
“那是万岁爷体恤、恩赏臣妾,臣妾岂能恃宠而骄,不知尊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