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就逮之后,先要抄家,他家中有十五处库房,要逐一清点,非两三月不能完事,于是两位亲王和大学士王杰、刘墉及刑尚董诰、兵尚庆桂商量,应该如何处理。
“皇上急于宣布和珅的罪状,查抄如此费事,各位看看,咱们该怎么办?”仪亲王指名问道,“蔗林,你是刑部尚书,你出个主意?”
“贪渎只是罪状之一,现在封了十五处库房,我想捡要紧的大致先点一点,再加上账簿上的记载,就可以复奏了。”
董诰的这种快刀斩乱麻的见解得到众人的赞同,于是先清点珠宝库,因为除了价值之外,一定还有很多非臣下所能用的东西在内,果然,一经查抄,找出桂圆大的东珠便有十粒之多,还有重大数十斤,连大内都没有的红宝石。
“即此一端,便是死罪。”一向以识大体为太上皇所称赏的王杰说,“不过,宣布罪状,不宜着重于此,总以不守臣节之处,按照情节轻重,分别先后为宜。”
“说的是,大家先列举和珅的罪状,烦请蔗林拿笔记下来,再来区分先后如何?”
于是各就所知,纷纷列举,经董诰整理之后,拟定了十九款大罪,上呈御前,皇帝亲笔加上一条,“朕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册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谕旨,而和珅于初二日即在朕前先递如意,露泄机密,居然以拥戴为功。”
这一来便成了二十款大罪,接下来分别是,“在圆明园内骑马,直入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大罪二;乘轿出入神武门,直进大内,大罪三;娶出宫女为次妻,大罪四;川、楚教匪滋事,各路军营文报任意延搁不递,大罪五;太上皇圣躬不豫,毫无忧戚之容,逢人谈笑自若,大罪六。”
这样一条一条数下去,直到家人刘全资产亦二十余万,且有大珠及珍珠手串,罪二十。
和珅是早已经想通了,自己必死无疑,也没有什么侥幸之心,但看到抄送来的上谕,仍不免惊惧,因为照罪状来说,必照大逆罪来议,应该是凌迟处死,即便皇帝开恩减一等,也是斩立决。这身首异处的一刀之罪,如何消受?在想想绑赴菜市口,百姓围观笑骂的光景,更觉得不寒而栗了。
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奏,乞恩赐帛。但自己身为阶下囚,乞恩的折子能不能到御前还很难说,也只有另想途径了。他琢磨了片刻,想到办法:托十公主把自己的折子带进宫去,不就可以了吗?
于是起草的奏折,到第二天由身边随侍的小厮,叫彭华的带出刑部,捎回家中,又嘱咐了几句,“奴才一定办到。”彭华问道,“奴才出去一次不容易,老爷还有什么交代?”
和珅想了一下,“事情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你只跟十公主说,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死而无怨。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思了,就只有一件,但望公主早有喜信,能为我留下一株根苗。”
到正月十八日,刑部左侍郎熊枚到了衙门,立刻吩咐差役,“请提牢司张老爷。”
提牢司的主事叫张远帆,给大人行了礼,只听他说,“内阁具奏,和中堂凌迟处死;福尚书(福长安)是斩立决。不过听说,十公主为她公公求情,赐令自尽,福尚书大概改为斩监侯。”熊枚交代了几句,又问道,“赐令自尽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那就下去准备吧。”熊枚这样说,“等一会儿董尚书来了,大概就要动手了。是了,要不要通知家属?”
“这要看大人的意思。”
“照规矩应该怎么样?”
“这没有准规矩,”张远帆答说,“像这种赐大臣自尽的情形,已经多年没有过了。”
“照绞刑的规矩呢?”
绞刑是在监狱行刑的,照例是事后通知家属认领尸体,但也有人家事先花了钱的,得知小心,在刑部后面找一座庙,预备棺木成殓的,张远帆把这些说明,熊枚即时做了决定:通知丰绅殷德。
到了巳时,董诰赍旨到刑部,内容如下,“就和珅罪状而论,其压拦军报,有心欺隐,各路军营,听其意指,虚报首级,坐冒军粮,以致军务日久未竣,贻误军国,情罪尤为重大,即不照大逆罪凌迟,亦应照讷亲之例,立正典刑。此事若于一二年后办理,断难宽其一线,唯现当皇考大事之时,即将和珅处决,在伊固为情真罪当,而朕心究有所不忍,顾念其曾任首辅大臣,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和珅着加恩赐令自尽。”
旨意中同时提及的还有一个福长安,“和珅既已从宽赐令自尽,福长安亦从宽改为斩监侯,并着监提福长安前往和珅监所,跪视和珅自尽后,再押回本狱监禁。”
除了和珅和‘和党’第一走狗的福长安之外,其他如大学士苏凌阿、吴省兰、李潢、李光云、吴省钦等,或者命其原品致仕,或者降级调用,全部放了过去;甚至是那个身份尴尬的丰绅殷德,也只是革去了公爵,而保留了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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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笔至此,说几句题外话,和珅之死的一段,取自清人笔记小说。但在我看来,这种只问首恶,余者不究的做法只能在当时让天下人无不感念圣德——但实际上,嘉庆帝的这种做法很不聪明。
如果他能够借此切实整顿吏治,尤其对八旗贵族痛切裁抑,讲究实学,也就不至于在后来鸦片战争中落得那么一个一败涂地的凄惨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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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董诰赶到,另外,把福长安也提到了,张远帆来回,请示行刑的时间。“刚刚交了午时,动手吧?”
“别。”董诰为人宽厚,吩咐道,“派人去看看,也许和中堂正在吃饭,别打扰他这最后一顿。”
“回大人的话,和中堂已经吃过了。”
“那就动手吧。”董诰对熊枚说,“我宣旨,你监视。”
于是进到火房,和珅立刻知道到时候了,只见张远帆进门打千,“请中堂领旨。”
“预备了香案没有?”
“只预备了拜垫。”
“这也是的,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恩旨,用不到设香案。”说着话,和珅举步走出,董诰面南而立,等和珅跪好,董诰朗声宣读,“大学士和珅种种悖妄专擅,罪大恶极,大学士九卿文武大员翰詹科道等,奏请将和珅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着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和珅很吃力的碰了个头,由彭华搀扶着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望阙谢恩。
“和中堂,请先休息,如果有什么话,我可以代奏。”
“承情之至,承情之至。”和珅行了一礼,“两位请里面坐。”
把董诰和熊枚请到屋中,在临窗而设的一张方桌前坐下,和珅拱拱手,“刚才叫我和中堂,实在是受之有愧,今日之下,该我称两位为大人才是。”
“哪里,此刻只叙私礼,不及其他。”
“是极,是极。我称你蔗林,你叫我致斋。”说到这里,和珅迟疑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很凝重,又似是忧伤,又似是愤恚,最后说道,“蔗林,你问我有什么话可以交代,请你面奏皇上,和珅悔之晚矣,尤其是最后一招之错,满盘皆输。”
“……蔗林,我说这话你大约不会相信,但我晚死了半个月,早死十五天,我不但不会家破人亡,或者还会有优诏褒奖,”他说,“我这样说未免言之过甚,但以今上之仁厚,对我既往不咎,不算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