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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来码头上几百号下人,能被挑出来的这十二人皆是出挑的,只不过是几句嘱咐,当然不在话下。

一切准备就绪,父女二人上了蒋家最为华丽的马车,胡贵亲自坐在车辕旁赶车,一行人排成长龙,离开码头缓缓朝城中走去。

刚离开码头,戏班子便已吹响了欢快的调子。虽是春蚕最为忙碌之时,可因为这场倒春寒,许多蚕被冻死,一下子减产一半,多数人家也都闲了下来。即便闲下来,面对骤然少了一半的蚕张,他们心情也好不到哪去。这几日热闹事很多,先是箫家多年秘辛、再是箫矸芝与沈德强私奔,再然后今早各商贾吵到一处,可不管多热闹的事,说着说着总能说到冻死的春蚕上去。

“哎,东山脚下的草都被人给拔光了,这两天柴火也贵了好几倍,还不是干柴,点着了一点都不好烧。”

“我把从箫家领来的那点炭,夹着柴火烧了,将将够用。可第一天的炭还好,第二天炭里竟然烧出了好大一块石头。”

“你加也烧出石头了,我家也烧出来了。那石头根本烧不着,还堵了炉子,光烧柴火不够,昨个夜里又死了一批蚕。”

箫家提供炭是在征募军饷宴前一日,到今日刚好第三日,一大早送炭的人还没来。随着邻里间的闲谈,不少人发现他们领的炭里出现了不少石头块。最倒霉的那家,就是石头上面被炭染了点黑色,还没等烧,铲子锄起来时稍微一震,就已经露出里面石头原本的颜色。

“这不是坑人么?!”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蒋家雇的戏班子就在这时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响亮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边正愁云惨雾,那边却喜气洋洋,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而当他们气咻咻地看过去时,却看到了自己最期盼的东西。

黑炭,散发着耀眼黑色光芒的炭。

“这马车……好像是蒋家的,胡老爷也弄到了炭!”有人激动地说道。

“可前面咱们为了箫家的炭,毁了跟蒋家契书,现在蒋家还会帮咱们么?”有人忧心忡忡。

一针见血,所有人都沉默了。是啊,他们先背信弃义,蒋家凭什么还要再帮他们。

可眼见要到晌午,箫家送炭的人迟迟不来,眼瞅着蚕室内结茧结到一半的春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只只死掉,终于有人忍不住,大胆问出口。

“蒋家这炭,可否卖给咱们。”

“不卖!”

胡贵铁面无私道,正当来人灰心时,他话锋一转:“我们只送。”

说完胡贵从车上下来,打开车门,蒋先带着阿玲从里面站出来。站在车辕上,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会功夫聚集在四周的百姓。

“逢此天灾春蚕减产,诸位乡亲父老定日夜难以安眠,蒋某亦有同感。蒋家立足青城百年,多亏了诸位蚕农鼎力相助。如今你们有难,蒋某又怎可袖手旁观。恰好因家中琐事,偶得一船炭,蒋某愿将此炭免费送给大家,权当略尽绵薄之力。”

蒋先一番话说得极为客气,与当日箫家下人嚣张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会他越是谦卑,就显得箫家越是嚣张,而受他恩惠的百姓们对箫家的不满、以及对蒋家的愧疚之心也越来越浓。

说到做到,他当即命后面的挑夫把炭分给周围人家,分完后继续去码头那边挑。

就这样走一路分一路,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箫家跟前。

蒋先原本想得是,好好用这船黑炭气下沈金山,最好能把他气出个三长两短。

他向来是目标坚定之人,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而且这事也不难,胡贵戏班子一叫,蒋家那辆论华丽程度不输于箫家、但又因皇商底蕴而多了几丝大气,总之十分吸引人眼球的马车往前面一亮,就没有不引人注意的可能。

万事俱备,按照他的性子,就敲锣打鼓一路招摇过市,直接到箫家跟前,简单利落目标明确,中间不可能出任何差错。

偏偏中间出了个连他都想不到的变数,不是别人,正是阿玲,而这也是他唯一奈何不了的人。

一开始阿玲也跟阿爹想得一样,前世箫家把她害得那么惨,重生后他们又屡次算计相逼,如今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她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赶紧出现在箫家门前。

可从码头一路往城东走,看到城西那些眼巴巴的百姓,她那点报复心开始一点点淡化,满腔心思逐渐被同情所占据。

“这些人多不容易啊,阿爹,咱们能帮就帮吧。”

前世最后住在京郊四合院中的那段日子,四邻多以耕作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长久地躬身呆在田间地头,指甲里终年都带着厚厚一层泥土,风吹日晒间整个人也老得特别快。

闲来无事时阿玲曾随他们一块下地,亲身体验过那种辛劳。她本以为阿爹过世后自己过得日子已经足够辛苦,可自那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受那点苦还远远不够。

偏偏这些农户们不觉得苦,他们一年到头劳作,期盼得不过是秋日能有个好收成。

看着沿路面露期盼的蚕农,虽然前不久她还恼恨于他们的背信弃义,可这会她眼前总不由自主地闪过前世一幕幕,然后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

这一心软,她就下了马车,跟挑着黑炭过来的下人一到,将东西发放下去。

箫家的炭迟迟没送来,烧草又不顶事,眼瞅着忙活一春的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这些百姓们的焦急可想而知。看到阿玲下来,他们一下子围过来,争先恐后想拿到炭,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大家安静下。”

阿玲没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躲到脚夫身后。

最后还是蒋先看不下去,出了车厢站在车门前,居高临下高声喊道:“再挤下去,伤了我家姑娘,炭也不用发了。”

威胁之言出口,场面瞬间稳定下来,阿玲终于有机会开口。

“阿爹也只是担心我,你们放心,炭都在码头上,整整一船足够用。我蒋家已经加派不少人手过去搬,很快就会送到大家手中。”

话音刚落,比上次更多的蒋家下人挑着扁担赶来,扁担前后箩筐里上尖的炭块,临近正午刚刚冒头的阳光中,黑炭闪烁着比黑曜石更加诱人的色泽。

“你们看,这不就到了,大家排队一个个来。”

眼尖地看到有人想领两遍,阿玲忙冲过去:“我记得你刚不是领过了?”

“谁也不知道下次领是什么时候,我家蚕多,想多攒点……”

这下别人不干了,谁家没蚕,你加蚕多你有理啊!我们这都还没领着救急的炭呢,你那边就已经火急火燎地想多攒点。

什么玩意!

在众人的谴责声中,插队那人灰溜溜逃回家。

可有一就有二,抱有这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就连许多本来没这想法的人,现在听说这事后也隐隐起了小心思。很快又抓到一个重复领的,阿玲也不禁冷下脸来。

“大家互相监督,要再有谁多领,直接一点也不给,省出来的炭给所有守规矩的人平分。”

别人少领了,他们不就能多领点?怀揣这种心思,一时间排队的百姓皆盯紧前后左右。

见事情终于解决,阿玲高悬的心终于放下来。以前不是没见过这种繁杂雍扰的场面,不论是前世阿爹过世后,还是这辈子前面那几次,可那些时候她都是选择了逃避,由别人在前面顶住风雨,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出来面对。

刚才开口之前她其实压力很大,唯恐重压之下百姓们反弹,把场面弄得更乱。可如今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才发现有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难。

原来她也可以!

扭头看向马车上关切的阿爹,她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圆溜溜的杏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阿玲真的在慢慢长大。

这一个月来,看着她由先前万事不管的娇娇女,带着恐惧和小心,一步步探索自己从未碰触过的东西。遇到不会的就去学,遇到机遇努力争取,她由一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嫩芽,一步步成长,逐渐舒展开叶片,整个身躯越发茁壮。

亲眼见证这个过程,蒋先这当爹心下既骄傲又酸涩。

低头,悄悄擦去眼角溢出来的泪水,蒋先视线突然转向另一边。在众多排长队的蚕农中,那几个悄悄站在角落里,用羡慕的神情看向长队的蚕农格外醒目。

“胡贵,我怎么瞧着那边几人有点眼熟?”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胡贵看过去,愣了下后,用不确定的口气道:“老爷,那是最早跟咱们签订契书的几户蚕农。他们几家是养蚕的老把式,出来的生丝格外好,历年来最好的生丝全都卖给了蒋家。这次箫家开出的契约实在太狠,按他们的性子,我估摸着应该不会签,拿不到炭,这蚕大概是都被冻死了吧。”

听胡贵这么一说,蒋先也想起来,的确是有那么几户人家生丝格外好,从他们手里收过来的生丝,做成绸缎后大部分进贡上去,留下的一小部分连他都没舍得穿,而是全都送进了阿玲房中。

“你去问问。”

胡贵走过去,起初几人还不肯说,直到胡贵提及蒋先。听说蒋家老爷还记得他们,感动之下几人终于说出来。

这几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两日箫家下人推着炭转悠,依次为要挟强迫蚕农毁契时,坚持不肯更改契书的那几人。而事实真相也跟胡贵猜得□□不离十,这几人跟蒋家合作久了,不想背信弃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他们这般真正用心养蚕的蚕农,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自己耗尽心血养成的桑蚕被箫家那么糟蹋。

“三七开,箫家七我们三,抛去各种开销,能赚得还只剩不到一成,箫家打发叫花子呢。再说箫家做得那是什么布,好丝孬丝混着一起织,缺斤少两弄出来糊弄人。就算这批蚕全死光了,我也不能让箫家拿过去弄那种绸缎!”

说话之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即便事情过去已经有几日,提起来他还是气愤不已。

“您老放心,我箫家定不会亏待你们。”

熟知蒋先行事作风,胡贵连连保证道,然后折返回马车上,将方才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蒋先。

“看来这批蚕是真都死了。”

叹息一声,撩开帘子看向外面,蒋先道:“外面不是有人浑水摸鱼,想多领点炭,你请他们帮忙看着点,工钱……就按照合同上的出。”

“老爷,那几家生丝好,这可不是笔小数目。”胡贵吃了一惊,而后劝道。

“此等品性坚定之人,值得嘉奖。别说蒋家不缺那点钱,就是如箫家今日般陷入困境,该给的钱也不能省。去吧,就按我说得办。”

几人皆是多年养蚕之人,青城周边哪家有多少张蚕、哪家养得蚕好,他们再清楚不过。听胡老爷想方设法把他们亏掉的钱补回来,他们更是感动不已。又因着自家蚕已经死光,事不关己少了一层利害关系,这会他们监督起来格外尽心。

于是乎,在阿玲想出互相监督的法子后,蒋先又为此次之事上了一层双保险。

即便如此阿玲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站在边上亲自看着。顺着城西众养蚕人家的住处一路慢慢往东走,亲眼看着各家各户领上第一批炭后,眼见着后院蚕室一道道炊烟升起,她总算彻底放心下来。

她的这番辛苦没有白费,看着蒋家姑娘亲力亲为,白净的小脸因为跑来跑去而挂上一层汗珠,梳理整齐的刘海湿哒哒黏在上面,这些百姓们心里不是不感动。

在烧起炉子加好炭后,各家女人在家里守着,青壮劳力则出来,跟着一起到码头上帮着搬炭。这时候胡贵事先安排好的人终于派上用场,当有人好奇地问道,这炭是哪来的之时,他们就会把管家刚吩咐的说辞说出去。

于是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知道胡夫人体弱受不得凉,为了让她安心养病,蒋家一年春秋冬三季都要烧地龙,将整个后院烧热。因着需求甚大,胡老爷特意派人去西北买炭。

至于为什么不早说,任由箫家欺压到头上。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蒋家下人面露无奈。

“我们老爷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不带说虚话。这炭大老远从西北运过来,多走两天少走两天,那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万一多走那么两天,倒春寒过去了,那岂不成了老爷在卖大家好?不等船真正到码头,亲眼看到东西,老爷绝不晃点大家。”

有这番话在,继前几日拜师仪式阿玲大大露一回脸,刚才方氏又“因病阴差阳错造福众人”后,这会蒋先又成了所有人感激的对象。

看着码头上堆成小山的炭,再也不用担心熬不过这场倒春寒,青城百姓长舒一口气。

放松下来的同时,他们又对蒋家感激起来。

胡老爷,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人。

蒋家一家三口,全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可前头咱们还那么多蒋家,不声不响地就撕毁契书。皇商进贡那些事,这些普通百姓不懂,但他们明白,做绸缎生意的得靠生丝,上好的生丝在谁手里,谁就能赚钱。

“不能把生丝卖给箫家!”有人提议道。

“可契书都签了。”此言一出,不少人面露懊恼。

这些人,总算还有点良心。方才被蒋先找出来,负责监督黑炭发放的几位蚕农暗自点头。

蒋家对他们那么好,这会他们当然也要替蒋家着想。就算自己家蚕死光了出不来生丝,但也可以鼓动这些人将生丝卖给蒋家。

“诸位听老朽一言,今早孙家门前的事,大家多少也听说过,箫家出了大问题。这会他们正焦头烂额,咱们凑到门前闹一闹,指不定能解除契书。”

“当真?”

“反正炭都搬完了,也没事,姑且试试看。”

后者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当阿玲和蒋先父女俩带着戏班子、乘坐着华丽的马车,摆足阵仗来到箫家门口时,丝毫没有想到后面还有千军万马正在路上,很快就能到达战场。

城西动静那么大,箫家这边又怎么可能听不到。父女俩来到箫家跟前时,站在府门前迎接的正是沈府大管家。

“胡老爷、胡姑娘,小的有失远迎。”沈管家连忙迎下来,抱拳作揖,做足了恭敬姿态。

“蒋某听说沈兄病了,恰巧路过,前来探望。”

大夏人讲究以和为贵,不管有理没理,率先挑事的一方总会本能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蒋先知道,如今蒋家在百姓们中的口碑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愿意让别人印象更好。

当然他也没有卑躬屈膝,而只是客气地同官家寒暄着。

“不知沈兄如今情况如何?”

沈管家心里暗暗发苦,这会他倒是宁愿胡老爷姿态摆高高的,那样他还好装可怜博点同情。如今他这样,简直断掉他最后一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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