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3)
史可法倒是一直没有吭声。其实,他吭声也没用。眼前的这些虎贲军士兵,一看就是大老粗,还死脑筋。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你要和他们讲道理,还不如对牛弹琴呢!张准的手下,怎么全部都是这样的愣头青?偏偏又是这些愣头青,居然将鞑子都收拾了。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山路越来越狭窄,两边都是比人头还高的杂草。山风吹来,杂草摇曳,好像是有人拨动杂草一样。周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有毛贼忽然杀出来。倒是前面和后面的虎贲军士兵,都毫不在乎。他们只是默默的走路,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史可法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他们走路的时候,尽可能的排成一条直线。他们的腰肢挺得很直。身上的装备,都是按照统一的方式挂靠的。更加奇妙的是,他们的脚步,也差不多是齐的,没有人会出错脚。即使偶尔有人脚步走错,很快又会调整过来。很明显,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根本不需要经过大脑的。
他的内心,情不自禁的变得苦涩起来。仅仅是这么一个细节,就能看出,虎贲军的训练,还有纪律,是多么的严格。越是简单的动作,越是需要长年累月的训练,才能达到这样步调一致。就算是很精锐的明军也做不到这一点,更不要说一般的明军了。难怪虎贲军的战斗力会这么强,难怪他们能打败凶残无比的鞑子。
奇怪的是,两边的山林尽管非常的茂密,仿佛随时都会有毛贼蹦出来。但是,始终没有见到毛贼的声音。到最后,周鸣已经从恐惧变成了期盼。他想看到马贼的出现,好让虎贲军自己打自己的脸。然而,他失望了,一路上,一个毛贼的影子都没有。
一路上,他们反而碰到了几个来往的商旅。以前,来往于这里的商旅,过境必须有大量的保镖,成群结队的进行。否则,肯定要遭受贼匪的抢劫甚至是杀害。然而,他们遇到的这些商旅,都是十几个人,最多的也是二十几个人。他们带着各色货物,大摇大摆的从这里经过,神情还相当的轻松,一点都不怕有贼匪的样子。
走着走着,景色忽然开朗,一个崭新的城镇出现在他的面前。之所以说是崭新,是因为这里的房屋,大部分都还没有完工。大部分的土地,都有被重新整理过的明显的痕迹。城镇内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一派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
带队的王二万大声说道:“莒南县到了!”
史可法举头看着眼前的,不免有些疑惑。这……就是原来的十字路小镇吗?只看到这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碌。建房子的人很多,还能看到砖窑不断的冒烟,应该是在烧制砖头。又有人在抬石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里都不像是一个小镇的样子。
王二万派人向自己的上司报告。很快,就有人出现在史可法的身前。这是个很英威的虎贲军军官,大概二十来岁,脸色冷峻。他来到史可法的面前,朗声说道:“哪位是京师来的史大人?”
史可法感觉对方好像有些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很快醒悟过来,自己根本没见过对方。之所以面熟,是因为虎贲军的军服,让年轻人穿起来,都觉得差不多。尤其是不经常和虎贲军打交道的人,很容易将不同的军官混淆。他沉吟着说道:“我便是史可法,你是……”
那个虎贲军军官立正,举手敬礼,严肃的说道:“我是虎贲军罡字营指挥使吴清亮,奉命在莒南县驻扎。”
史可法颌首说道:“原来是吴指挥,多礼了。”
吴清亮知道史可法来过莱州府,还带走了大量鞑子的首级,和张准的关系有些特别。听说这次史可法又是去找张准的,就知道多半是和虎贲军占领安东卫有关。搞不好,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虎贲军既然占领了安东卫,就不怕朝廷兴师问罪。他装作不知道史可法的来意,随意的说道:“史大人怎么会到莒南县来?”
史可法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去浮山城公干,路过这里,便过来看看。吴指挥,我想在街道上到处走走,不知道是否允许?”
吴清亮笑着说道:“史大人说哪里话?我们站得直,坐得正,怕什么?请!”
说罢,便让开了道路。
史可法微微颌首致谢,就向前面走去。
周鸣以为虎贲军肯定会派人尾随,一路上监视他们的动作,没想到,虎贲军竟然不理会他们。在他们的身后,根本没有别的虎贲军战士跟随。吴清亮正在忙自己的事情,周鸣这才放下心来。
“朝廷的人!”
“看!朝廷的人!”
“大家快看!朝廷的人出现在这里!”
忽然间,周鸣听到有人叫道。他急忙转头看过去,发现是旁边正在盖房子的工匠,正在三三两两的朝他们大叫。周鸣顿时高兴起来,这些工匠叫得如此的大声,看来欢迎王师已久了。史可法同样是面带微笑,心情总算是好了一点。看来,青州府的民众,受张准荼毒比较浅,内心还是向着朝廷的。
“呸!”
“呸!”
“呸!”
正在这时候,许多工匠突然朝他们狠狠的吐口水,满脸的憎恨。
史可法和周鸣顿时一脸木然。
吐口水?
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间,有个工匠叫起来:“朝廷的走狗!滚出莒南县!”
他不叫还好,他一叫,周围的工匠都跟着叫起来:“朝廷的走狗!滚出莒南县!朝廷的走狗!滚出莒南县!”
这边一群的工匠乱叫还好,结果旁边的工匠听到了,也是愤怒的大叫起来:“朝廷的走狗!滚出莒南县!朝廷的走狗!滚出莒南县!”
在叫声中,越来越多的工匠参与到其中,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史可法和周鸣的神色,顿时变了。尤其是史可法,脸色简直变得有些铁青。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工匠居然如此的憎恨自己,憎恨朝廷。
群情激奋之下,就有工匠试图从旁边冲出来,殴打史可法等人。这些工匠,大部分都是来自安东卫。在卫所里面,工匠的日子是最惨的。他们的月粮是最少的。田地也是最少的。他们的主要收入,就是干活。要是没有活干,饿死的随时随地的。偏偏卫所制废弛,根本没有活干。没有活干,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只能活生生的被饿死。
幸好,虎贲军来了以后,工匠的地位大大的提高。虎贲军控制区域内,有大量的活计需要工匠们参与。工匠不但有活干,工钱还是比较优厚的,日子改善得最快,因此,他们对朝廷是最敏感的。看到朝廷的人出现,工匠们就忍不住要激动。谁愿意回去过以前的苦日子?
周鸣身边的漕丁,史可法身边的随从,都被收缴了武器,唯有赤手空拳。面对这些疯狂的工匠,他们哪里是对手?幸好,吴清亮从旁边过来,皱皱眉头,朝那些工匠挥挥手,那些工匠才悻悻的离开。但是,谁都看得出,他们是不甘心这样子离开的。
有个工匠走了两步,忽然转头问道:“吴指挥,朝廷的狗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上头不是准备将莒南县又交给朝廷吧?”
其他的工匠,听到这样一问,顿时都停住脚步,显然很关心这个问题。如果他们迁居到莒南县,虎贲军却又将莒南县还给朝廷,那他们又要重新搬家了。他们是绝对不会再接受朝廷的统治的。
吴清亮肯定的说道:“没有的事,他们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的。我就在这里,你们担心什么?都督大人要你们搬迁到这里来,还能将你们卖给朝廷不成?”
那些工匠得到保证,这才散去了。
吴清亮扫了史可法和周鸣等人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周鸣看看四周,又急又怒,低声说道:“史大人,我看这里有些邪门……”
史可法颌首不语,神情非常的复杂。
这里邪不邪门,他自信还能看得出来。要说这些工匠是虎贲军组织起来演戏的,实在是不像。看起来,朝廷的人在这里的确是不怎么受欢迎。或许,这里面的确有虎贲军的宣传、煽动、怂恿的原因。但是,这几年朝廷越来越不得人心,却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连续加饷,将最后的一点民心都败坏了。
他长期在户部担任职务,对天下赋税的征收情况,是非常了解的。崇祯皇帝的连续几次加饷,其实都是饮鸩止渴的行为。按照相关法律的规定,士绅的田地是不需要缴税的。换言之,只有平头百姓的田地,才要交税。辽饷、剿饷、练饷,其实针对的都是普通的平头百姓而已。
然而,到崇祯年间,又还有几个平头百姓有自己的田地?就算有自己的田地,为了规避高额的税收,他们宁愿将田地卖给士绅,又或者是挂名在士绅的名下。再不就是干脆将田地丢荒,然后逃亡去。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朝廷的赋税,越来越少。加饷的次数越多,收取的赋税越少。
比如说,辽饷第一年还有三百多万两。到第二年,就只有一百多万两。到第三年,更是只有不足百万两了。原因很简单,被加派辽饷的田地主人,已经更换了。更换成了当地的士绅以后,辽饷也就无法收取了。因为士绅是不用纳粮的。
此后的剿饷、练饷也是如此。加得愈多,收得愈少。收得愈少,加得愈多。都形成恶性循环了。到最后钱没有收到,民心却是当然无存了。一个没有民心的朝廷,焉能持久?史可法根本不敢触及这个致命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可怕了。
史可法尚未说话,旁边却有人冷冷的接口说道:“嗬,史郎中都不敢说邪门,你倒敢说我们这里邪门,你却是何方神圣?”
周鸣和史可法都微微一惊,此人说话敌意如此明显,到底是哪个?虎贲军在莒南县,还有什么大人物?
却看到在街道的拐角,出来一个年轻人,同样是二十来岁,没有穿衣服,精神抖擞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人。他扫了史可法和周鸣一眼,语调有些冷冰冰的说道:“史郎中,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上次在莱州城一别,还以为要很久才能看到史郎中,没想到,三个月不到,史郎中又出现了。”
史可法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含笑说道:“哦,你是刘航。”
这个年轻人正是刘航。作为救火队的队长,张准最喜欢将他放在最有需要的地方。比如说,莒南县。莒南县的各项改革和建设,他都是主导,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他听说史可法来了莒南县,却没有时间见他。然而,事有凑巧,两人居然在街道上相遇,还听到了周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