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没有带他们走进正殿,却带他们从正殿檐外向东走去,到了东角门。有几个人胆子较大,抬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已经褪了色的黄纸帖子,上写:“贞侍夫人传圣谕:东角门内不准喧哗。”
因为深宫事秘,与外延几乎隔绝,看了这张帖子的人们都不知道这被称做贞侍夫人的是谁。但是大家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平日心情烦乱,又要省阅文书,所以不许太监、宫女在这角门内大声说话。角门旁边有一座小建筑,垂着黄色锦帘,门额上悬一小匾,上写昭仁殿。
太监连揭两道锦帘,大家躬身进去。向东,又连揭两道锦帘,群臣进到最里边的一间,才到了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崇祯面容憔悴,坐在铺有黄缎褥子的御榻上。榻上放一张紫檀木小几,上边摆几封文书,还有一只带盖的茶碗放在莲叶形银茶盘上。左边悬一小匾,是崇祯御笔书写的“克己复礼”四字。
等群臣叩头毕,崇祯叫他们起来,然后叹口气,神情忧伤地说:“朕御极九年,国家多事,又遇连年饥荒,人皆相食,深可悯恻。近日,唉,竟然祸乱愈烈,建虏攻陷高阳城,帝师被害。”
他的眼圈儿红了,伤心地摇摇头,接着说:“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连帝师也不能保全,皆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
首辅温体仁急忙说道:“皇上,请节哀顺变。”
其他的所有大臣,都齐声恭请圣安,请崇祯节哀顺变。
对于孙承宗的死,在座的部分的大臣,对其中的原因知之甚详,将原因归咎于崇祯自己。但是,也有部分的大臣,对其中确切的原因,不太了解,便将原因归咎于兵部和卢象升。甚至,有人认为,是洪承畴指挥不当。每个大臣各有各的想法,神态上却是怎么都看不出来。
崇祯慢慢的停止哭泣,颇有些苦涩的说道:“时局艰难,大家有什么好办法?鞑子如此肆虐,如何是好?”
范复粹是新进的阁臣,闻言就出列说道:“皇上,鞑子肆虐,非大军不可清剿。臣斗胆建议,派大学士督师,聚集辽东、宣大、陕西、山东、河南的军力,围攻鞑子于保定府周围,一举灭之。”
他的语调非常激昂,却没有引起太多的回应。
在场的其他大臣,可没有范复粹这样的雄心壮志。范复粹之前一直都在大理寺,声名不显,谁也不知道崇祯为什么会突然将他提拔起来,然后进入内阁。范复粹以前从来不涉及军务,对朝廷官军的战斗力,不是非常了解,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说法。
而其他的大臣,对于朝廷官军的战斗力,都是有所耳闻的。对于王坤和高起潜等人的能力,更是知之甚详。在他们看来,明军就算全部扑上去,也未必能够干掉鞑子。鞑子都是骑兵,来去如风,明军根本包围不住他们,一旦出击,还有被鞑子各个击破的危险。
另外一个阁臣陈寅皱眉说道:“此事不妥。宣大军团,辽东军团,乃是我军左右之臂膀,不能轻易调离。再说,我军不擅长野战,一旦离开坚城,容易为敌所乘。”
范复粹皱眉说道:“既然两大军团都无法调离,那么,皇上是否可以下旨,让张准率军西进,增援保定府等地?”
听到张准的名字,所有的大臣,精神微微一震,随后又神情复杂,不发一言。范复粹的提议,当然是好的。董家堡的战果,在场的大臣,基本上都知道了。由张准带领虎贲军西进,解保定府之围,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唯一的问题,乃是张准的附带行动。几乎可以肯定,张准的部队去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地盘。
现在,朝中的各位重臣,要是谁还不明白张准的野心,那一定是化外之人了。张准的野心,基本上可以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来形容,张准自己也没有掩饰过。张准打败鞑子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打败了鞑子以后,北直隶的地盘,都是他张准的了。张准已经控制了山东,要是再控制北直隶,朝廷恐怕真的只有迁都了。
“又是张准……”
崇祯感觉自己的嘴巴,非常的苦涩。
张准?怎么又是张准?以前,大臣们议事,总不会一下子就将张准的名字搬出来。但是现在,才说了几句话,张准的名字就出现了。这让崇祯觉得非常的恼火,又非常的不服气。难道,天底下,除了张准,就没有其他人可以对付鞑子了吗?
不信!
朕绝对不信!
天底下,绝对有比张准更厉害的人才!
崇祯凛然说道:“除了张准率军西进,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
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保持沉默。显然,他们是默认了崇祯的提问了。王坤和高起潜的那么点本事,他们当然知道。要他俩出去和鞑子厮杀,还不如直接将他俩逮捕下狱算了。洪承畴倒是有几分的本事,可是,他在真定府那么远,回天乏术啊!
崇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他的意思,居然没有人理会。连素来灵活剔透的温体仁,都闭目养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崇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的说道:“朕就不信,没有这个张准,就不能行事!朕相信杨嗣昌乃是天生奇才,由他接替卢象升,出任五省总理!”
范复粹急忙说道:“皇上,杨嗣昌经验尚浅……”
崇祯气呼呼的说道:“杨嗣昌在边关已经五年,张准才几年?”
范复粹顿时无言以对。
皇上耍赖皮了,他还要说些什么?
于是,朝会结束,诏令杨嗣昌为五省总理,接替卢象升。
回到内阁上书房,范复粹气鼓鼓的将手板一扔,不满的说道:“诸公,你们真的相信杨嗣昌能够主事吗?这个小人,在边关五年,除了喝兵血,贪污军饷,还懂得什么?”
陈寅看看四周,深沉的说道:“你以为杨嗣昌愿意接管五省总理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吗?那都是皇上的意思!你没看出来?你偏偏还提到张准!皇上的忌讳,就是张准!”
范复粹依然气鼓鼓的说道:“放着好好的张准不用,偏用杨嗣昌!我看北直隶的局势,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他的家乡,就在登州府的黄县。黄县战斗的时候,张准就住在范复粹的家里。因此,有关黄县战斗的经过,范复粹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范复粹相信,出动张准去对付鞑子,一定是没有问题。张准和他的虎贲军,就好像是一把利刃,可以刺穿所有鞑子的心脏。
温体仁意味深长的说道:“牧之,你困了,回去歇息吧!”
范复粹气呼呼的转身就走,连自己的手板都不要了。
陈寅无奈的叹息一声,跟温体仁告罪一声,也转身走了。
今天的朝会,他是抱着很大的希望去的,认为自己的建议,应该会得到崇祯的支持。结果没想到,崇祯的心思,好像根本不在战事上面。更多的,好像是在……做样子?嗯,陈寅的直觉,感觉崇祯是在做样子,好像是要掩饰什么,根本不是要确切的解决问题。这天下是崇祯的,他自己都不关心,其他人又何必如此的着急?回家享乐便是!
温体仁默默的站在案桌的前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今天,他是第一次没有替崇祯圆场。这对于他来说,需要不少的勇气。幸好,他已经想好了退路。好久以后,他才坐下来,整顿笔墨,拿出空白的奏章,端端正正的写道:“臣惶恐告罪……臣年事已高……乞骸骨……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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