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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生日的气球(2 / 2)

妈妈突然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放,轰隆一声,小姑娘吓了一跳。

妈妈说,有出息的人遇到事情不会哭。

可是欠了钱怎么办?小姑娘问。

欠了钱便赚了还上,妈妈回答。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头发已经被风吹乱,汗嗒嗒地粘在脸上,可是她的眼神却十分坚定,是立在寒风中的松。小姑娘一点点安下心来。

阿宝说过的,有你妈在不会有事的。小姑娘不哭了。妈妈扶起自行车,给它上了锁。

后来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小姑娘现在想来好像电光火石。

阿宝说的小姑娘家不会出事的话还响在她的耳边,她家却又出了许多事。

那晚晚自习回家,小姑娘在家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她看到家里一楼的客堂里满登登坐着人。小姑娘仔细看这群人。以前她以为流氓应该像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叼着烟满口脏话刺着各种大佛凤凰飞龙麒麟。原来,这些港片都是些笑话。

真正的古惑仔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抽烟,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文身,他们打人,但是他们没有功夫,所以他们用木棍一棍一棍扎实打在肉和骨头上,爸爸说他们不带刀子来,是因为他还算在社会上有些交情,和他在派出所的交情一样。他们前一分钟还彼此间谈笑风生,看着不过是晚饭后围坐在你家他家门口的闲散大叔,下一分钟转头就对你瞪出吃人的眼睛。眼睛怎么会吃人呢?普通善良大众的当然不会。可是他们的会,而且是生吞活剥的,淋漓着血肉的。

妈妈早就在门口等着小姑娘,看见她在远处站着,连忙跑上去,一把抱住她,带着她穿过他们,匆匆跑上楼。

小姑娘数着心跳,麻着头皮,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那些猩红的吃人的眼睛。

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小姑娘提心吊胆,以为这样的眼睛,会让她恐惧一辈子。

可小姑娘没想到,没过多久,她竟然习惯了。习惯是件恐怖的事情,更何况是习惯恐怖。然而习惯又是件好事,习惯恐怖,就不会再害怕恐怖。

那天以后,那些人就变成了小姑娘家的常客,刚开始她对他们的每次出现都胆战心惊。渐渐地,她便觉得他们只不过是家里的一个摆设,与沙发上的那只提花坐垫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小姑娘已经知道他们是来讨债的。

妈妈几次想把小姑娘先送到亲戚家去。小姑娘都笑着和妈妈说,吃惯了爸爸做的饭,其他人做的吃不下。渐渐地,妈妈也习惯了。一家子人都习惯了。小姑娘照常上学,妈妈照常上班,爸爸照常游荡。一日三餐,一顿没误过。

只在偶尔噩梦时,小姑娘会看到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真的在吃人,一口口吞下去,有时候有血,有时候没血。没血的时候,便是黑白的,像卓别林的默片;有血的时候,便是五光十色的,是三岁时她爷爷买给她的万花筒。小姑娘几次尖叫着醒来,都是半夜三四点之间。习惯了也没用,它们一直都在那里,一只一只正慢慢长在了小姑娘的心上。

那时候,小姑娘经常还要做一件事情,便是被妈妈叫到她公司办公室拿一捆捆的钱。

小姑娘认真地一张张把钱数好,将钱拿回家里,再当着他们的面一张张把钱数好,然后按着妈妈给的纸条上的名字一个个发给他们。小姑娘喊一个名字,一个人就站起来领钱。和老师点名一样。

他们会一边数钱一边对她裂开嘴巴笑,小丫头很能干小丫头鬼灵精。小姑娘甜着嘴巴,一口一个叔叔叫着,一口一个叔叔是大好人夸着,还给每个人倒上泡得热腾腾的茶。

妈妈和小姑娘说,那些人吃了人还要剥骨头的,他们要是看到我和你爸,就要一口气把我们全吞了。她和小姑娘说她的办法,拖着,等过了这个年,或许能再拖些时日。妈妈每次说到这些,都会叹着气,摸着小姑娘的头,只是苦了你。

这样又过了一小段时间,就开始陆续有人上门打听是不是要卖房子卖店铺卖公司。

又有一天晚上。那晚小姑娘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窗外有月光,凉风习习,是小城舒爽的初春夜晚。

小姑娘不自觉就走到妈妈房间,趴在她床头,看着妈妈睡觉。过了好一会儿,小姑娘终于忍不住摇醒了妈妈。小姑娘问,我们全卖了吧,全卖了是不是就可以还钱了?

妈妈说,卖了,这家就真的败了。

爸爸这时却从床里头一下坐起身子问,能卖多少钱?

妈妈也一下坐了起来,指着爸爸脑门大喊,要卖了,就离婚!

爸爸从床上蹿了起来,就要往门外冲。爸爸吼,我去死好了。

妈妈说,你死了也没用,你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

爸爸软了下来,走过来坐在了床沿说,他们这几天要我去算账。

你去算啊。妈妈语气轻飘飘的。

那些账目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他们肯定是要骗我的。爸爸说。

你让我现在帮你去算账,他们见到我,便要全部的钱。妈妈说。

爸爸看着妈妈问,那怎么办?

妈妈默默无语。爸爸也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小姑娘却站起来,大声说,我帮你们去算。

这些日子,小姑娘并没有看妈妈哭过。好几次,她看她咬着牙瞪着眼,却并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可就在小姑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却看到妈妈的眼泪汹涌而出。

爸爸低着头说,你好好读书去,这些事情,爸爸妈妈会处理的。

妈妈却擦了眼泪说,她长大了,她是这个家的女儿。

她说完,看着小姑娘又说,并不是很难,和你数学课上教的应用题一样的。

爸爸低头又不再说话。

第二天,妈妈就拿来了账簿,开始一笔笔教小姑娘算账。小姑娘很用心学,不久就掌握了要领。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看着好像很繁琐,但妈妈和小姑娘说了两次,她便都懂了。真的不过是些数学应用题的组合。小姑娘虽然平日里数学成绩很一般,但这次不知道什么原因学得很快,她试着在这些账目里套上XYZ,不仅次次都能迎刃而解,速度竟然还很快。爸爸很佩服小姑娘。

小姑娘和妈妈一起理好账目一共也不过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竟然被她们发现好几处漏洞,如果争回来,爸爸不至于欠到现在这个数目。

浑水就有人想摸鱼,是小姑娘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懂得的道理。

小姑娘开始期待过几天的那场清算。所有的希望都到这场清算上。这是爸爸是家里最后的机会,或许她可以和书上那些少年侠客一样,力挽狂澜。小姑娘想。

等了好些天,才终于等来了那个大日子。那天小姑娘被带到她爸爸已经空置好久的厂房里。厂房是用妈妈的存折买的,刚建好的时候和她家的小洋房一样,说不出的气派。爸爸特特买了两只警犬拴在大门口。买警犬这事爸爸大约又被骗了。两只大狗看着彪悍,终日却只知道吃肉和朝每一个路过的人留着哈喇子狂吠。这件事是小姑娘之后去了香港机场才发现的。香港机场的缉毒犬文静却敏锐,那股聪明劲儿,爸爸那两只大傻狗是望尘莫及的。

好气派的厂房如今空空荡荡,只有当中摆上了一排长长的桌子,桌子两头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小姑娘被爸爸和文武叔带着坐到了桌子的一边。她看着桌子对面的人。他们和那些在她家客堂里坐着的人一样,瞪着吃人的眼睛。

小姑娘低下头,开始努力地算账簿上那一串串冗长的数字。她听不见他们互相之间的呵斥声,听不见他们对她计算结果的质疑声,她在数字的世界里,很平静很安全。她一心以为这最后计算出来的结果对爸爸一定是至关重要的,爸爸一定是被人欺骗了的,一定是被人愚弄了的。爸爸那么笨,每次下围棋打扑克都赢不了她,她要为爸爸申冤。有她在,一定是可以计算出一个对他公平的结果,为他申冤的。可是这场计算终于还是半途而废了。

不知怎么的,他们便吵了起来。这次他们带着刀。刀和数字在同一个世界里时,刀是比数字重要的,只是在那之前,小姑娘不懂,只懂生意的妈妈不懂,只懂刀的爸爸半懂不懂,半懂不懂就会生出侥幸的心。

小姑娘被文武叔护在身后,拉出了那个地方。

小姑娘坚决在大门口不走。文武叔以从未有过的严厉态度骂了她几声。小姑娘看着他,他瞪着的眼睛原来也是猩红的可以吃人的。可小姑娘还是坚决不走,文武叔拿她没办法,只好转身匆匆跑回去。

小姑娘看着他的背影,她想他再也回不来了,爸爸也是再也回不来了,和英雄电影里的男主角们一样,穿着迎着风飞舞的大风衣,背影消失在夕阳里。

只是现实中,应该还有鲜血的,爸爸和文武叔穿的也只是平常的POLO衫,那种柔软的棉布做的,可以吸好多沉甸甸的血,可血还是太多,于是会蔓延开,蔓延开……围着爸爸和文武叔躺在地上的身体蔓延开……

小姑娘是被妈妈带到医院里去的。妈妈并没有像电视剧里女主角一样撕心裂肺地大叫,爸爸也并没有倒在血泊里,只不过和以前一样,手上脚上缠上了点绷带。小姑娘看到受伤的爸爸,想起以前每次爸爸受伤时外婆炖的猪脚汤,可是外婆,那个传说里无所不能打不倒的外婆,已经离他们远去了。

爸爸没事,隔壁床住着的文武叔却从此瘸了一条腿。听说那天文武叔替爸爸挡了几棍子。那几棍子都是往爸爸头上敲去的。而他腿上的伤,就是帮爸爸去挡棍子时,被人下的黑手。小姑娘泪眼婆娑地给文武叔喂粥。文武叔却依旧笑呵呵的,只是说以后不知道娶到的老婆是不是不漂亮了。

爸爸出院以后,家里清静了许多。

妈妈卖了所有的房子和店铺,自己买的和外婆的统统都卖掉了。外婆留下的一个好漂亮的钱箱子和八仙桌也都被北方来的古董商收走了。这钱箱子和八仙桌一直放在外婆以前住的老宅子里。前两年每到小城祭祖的日子,妈妈和爸爸就会带着小姑娘到老房子里,细细把它们擦拭好几遍,和外婆当年一样。

那天古董商来的时候,还是小姑娘去给开的门。看着钱箱子和八仙桌被人抬着往外搬时,小姑娘这才懂什么叫“都卖了”。小姑娘很想大叫一声“别动”,可张开嘴巴,却发现声音是哑的。她没有力气,那是一种所有血液都被抽干了的感觉。整个青春在那一刻整齐地被剜掉了。小姑娘有时候会想,妈妈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亲眼看到,故意让她记住这种感觉,活生生败了家的感觉。当然,这些都是小时候想的。长大后,有人问小姑娘的青春时光。小姑娘只是笑着说,被狗吃了,

家全卖了之后,虽然还是抵不了债务,那些人总算又被暂时安抚住了。只是妈妈还是怎么都没有卖公司,爸爸提了好几次把公司也卖了,这样彻底还了债,日子可以宽松些。妈妈都没有答应。

他们搬到了爸爸和妈妈之前住的那个小房子里去,那个没窗户,暗蒙蒙,团团一转身就到底的房子里。妈妈更加早出晚归。

那天,小姑娘是跟着几个同学去的乡下。同学们说,那里拍写真比城里要便宜许多。几个女孩笑笑闹闹着到了轮渡口的时候才发现闯了祸。最后一班渡轮半小时前就没了。女孩们没了办法,周围也没个电话亭,便在码头边的小亭子里蹲了一晚上。

后来小姑娘听爸爸说,妈妈那晚一家家敲小姑娘同学家的门,找不到小姑娘,于是就坐在江边叫了她一夜的名字,哭着说她一定掉在了江里。妈妈从小吓小姑娘到大的故事最后终于吓到了她自己。

你这样对得起你妈?爸爸第二天一早看到吊儿郎当惺忪着睡眼斜背着书包站在家门口的小姑娘时,气得已经说不清楚话。

他生平第一次抽了小姑娘一下,他的手重重地落在小姑娘脸上,小姑娘这才明白,原来以前他们从未真的打过她。然而小姑娘并不为那次的事情后悔。

每个少女在毕业季都应该有一本写真集。

她们在这些写真集里挑出自己最满意的照片,写上最可爱又最可笑的祝福,分发给那时的小伙伴。于是少女的少女时代便被永远地封存在了这些照片里,和少女长满阳光的笑容一起,和少女父母腻烦透了的打骂声一起。

只是,小姑娘还有另外一部分,和大部分人不同,那些长在心上的一只只猩红眼睛,居然,也一起,永远地封存在了她的少女时代里。

无数年以后,当小姑娘也在波云诡谲的商海沉浮时,有人曾翻出了这些猩红的眼睛,和她说,这就是你身体里的一颗种子。

小姑娘又气又好笑,如果让你用现在的全部身家去换一段青春韶华,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但愿这个问题,每个人都能公正去想。

华年说到这,对着宋星河一笑:“这个故事说完了。”

宋星河拍拍华年的头,什么也没有问。

离开威尼斯的那天晚上,宋星河说,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恋爱,以结婚为前提在一起恋爱。

宋星河问,现在你喜欢粉色气球还是黑色气球?

明天是华年的生日。

现在我喜欢你。华年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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