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翻江倒海
伤痕累累的唐珝在帐中昏睡了一天。第二天,苗车儿进帐来看他,唐珝的愧悔未消,小声道:“苗车儿,你来做什么?”
苗车儿把两个煮熟的鸟蛋塞进唐珝手里,道:“我来看望你。大军明日要开拔了。”
唐珝“嗯”了一声,问:“孙将军怎么样了?”
苗车儿道:“皮肉伤虽重,人倒是清醒的。”
唐珝叹气。
苗车儿道:“你们两个伤没痊愈,行军要吃苦头的。”
唐珝道:“我不怕。”
苗车儿道:“不如你还回卫队来,我可以照看你。”
唐珝道:“我要回前哨营去。”
苗车儿问:“还回去做什么?”
唐珝沉默半刻,问:“以后我放哨,你们放不放心?”
苗车儿道:“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可是他们……”
唐珝问:“他们?包括孙将军吗?”
苗车儿道:“我也不知道他信不信你。乔恩宝也说要你回卫队,他一句也不答。”
唐珝道:“等这场战事结束,他一定不要我在军中了。”
苗车儿:“只怕你自己也不想留了。”
唐珝不置可否。
苗车儿道:“你听说西边的事了吗?”
唐珝问:“什么事?”
苗车儿道:“咱们来打东洛,西项就想打咱们,可到现在还是不敢打,他们也有顾忌。”
唐珝问:“顾忌什么?”
苗车儿竖大拇指道:“当然是顾忌你叔父!你叔父是大英雄。咱们在东边打了一年,西项都没有出兵,全因有你叔父镇守。”
唐珝叹气道:“千万别叫他知道我在这里的事。”
苗车儿道:“你也有机会立军功,莫泄气!”
唐珝道:“好!”
两个聊了一会儿,苗车儿道:“我要回去了,晚上有空再来看你。”
唐珝翻身从枕下掏出一封信,道:“我给哥哥写了封信,麻烦你交给信使,请他带去开元府。”
苗车儿把信揣入怀里,道:“行。”
唐珝道:“叫信使千万叮嘱唐二,信里的事,他一定要听我的。”
苗车儿应了,起身小跑出了帐。
攻下了秀春野的焉军再次启程,唐珝骑在甜瓜背上随大军东去,进入义章郡。这一日,天蒙蒙将明,唐珝听见帐外有细语声,便爬起来掀开帐帘看,十步开外,几个兵正在议论昨夜的战事,一个问:“战果如何?”一个道:“首级只得三百多,俘虏二十来个。”又一个道:“林渊泓带兵太飘。”另一个道:“孙将军一直想找洛贼主军决战,始终不得。”
唐珝听得入神,便朝那几个兵去,谁知那几个兵见了他,却骤然把声音放低,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唐珝尴尬地转身回帐,又听见一人叫:“唐珝!”
唐珝回头一看,却是前哨营的兵,忙问:“什么事?”
那兵道:“营长问你伤好了没有,好了还回去站岗。”
唐珝大喜,道:“好了!就去!”冲回帐里把衣裤被褥都卷好捆了,骑马赶回了前哨营。
此时前哨营三百人正集合在辕门外,听营长姜福生下任务,唐珝小心翼翼往队伍里钻,姜福生看见了便叫:“唐珝!”
唐珝应道:“在!”
姜福生问:“伤好全了没有?”
唐珝道:“好全了!”
姜福生道:“丙火又添了十个人,还是你做十夫长。再出半点差错,我绝不上报,当时立斩!”
唐珝大声道:“是!”
姜福生便开始一火一火细下任务,正在布置,传讯兵跑来道:“孙将军来视察前哨营了。”姜福生理了冠服去迎。
大伤初愈的孙牧野骑马踱来,唐珝看见他,记起他当日力保自己的恩情,便想跟他打招呼,孙牧野也看见了阵中的唐珝,却视若无物,把眼光一掠而过。姜福生把前哨营近日的动向汇报了,又道:“洛贼退干净了。”
孙牧野问:“往哪里退的?”
姜福生道:“南下到寿陵郡。”
孙牧野道:“我们得追过去。”
姜福生问:“几时启程?”
孙牧野道:“五日之内。”
姜福生道:“此时可以遣哨骑探路了。”
孙牧野点头。
姜福生左看右看,思量派哪一火做哨骑,孙牧野向阵中道:“唐珝。”
唐珝料不到他会叫自己,慌忙抬头应道:“在!”
孙牧野道:“你做哨骑,把前路探明,做不做得到?”
唐珝道:“做得到!”
孙牧野道:“后天回来复命,不得迟误。”
唐珝道:“是!”
唐珝和他的十名士兵换了布衣,驰出辕门,踏入润州的翠原,恰如几只幼燕逃离鸟巢,飞上青天。唐珝从马鞍下取出一支笔和一张纸,瞧着远处的山走势,近处的水流向,一个劲写写画画,一个绰号叫刁蛋的老兵问:“十夫长,这时候还有心情画山水?”
唐珝道:“我在画地图。”
刁蛋问:“你画地图做什么?”
唐珝道:“我们不是来探路吗?要把道路的曲直、山川的走向都画清楚,大军才知道怎么走。”
这话一出,手下的兵都笑起来,唐珝道:“你们笑什么?”
刁蛋道:“哪里的兵要开拔了才画地图?”
唐珝道:“已经画完了吗?”
刁蛋道:“还没开战前,咱们早有斥候悄悄入润,把润州大城小堡、旮旮旯旯的形状都记下带回去了,不然咱们这一年靠什么行军打仗?”
唐珝“哦”一声,把纸笔放回马鞍下。一行人马驰出两里地,他又问:“那咱们出来干什么?”
刁蛋道:“看洛贼撤退时有没有犯坏。前路捣毁没有,桥梁烧断没有,若有,就要叫右虞候军提前来铺路修桥,再观察有没有埋伏,好叫大军做准备。”
一个问:“若遇到洛贼的重兵埋伏,咱们不是死定了?”
刁蛋道:“埋伏是冲着大军来的,咱们这几个小蚂蚁,杀了也没用。若他们没被发现,肯定放咱们回来;若被发现了,也只好杀我们灭口。所以咱们就算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
另一个再问:“哪些地方容易埋伏?”
唐珝道:“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
刁蛋笑道:“十夫长这倒懂。”
唐珝道:“我读过兵法!”
人马又走出十里,眼前一片葱郁草地,青草深没马蹄,唐珝才要一猛子扎进去,刁蛋道:“慢着!”
唐珝勒马问:“怎么了?”
刁蛋下了马,脚贴着地向前挪,士兵们也照做,挪了十来步,只听“铛”一声,一枚四爪铁钉被一个士兵踢中,自草丛中蹦飞出来,刁蛋道:“看吧,撒了扎马钉,马蹄踩上去要烂!洛贼心眼死坏!”
唐珝和士兵们粗略一查,方圆一里的草地里,竟有上千枚扎马钉,众人扫出一大半,堆成小山,这才上马绕行而去。
到次日,唐珝记下了三处路断,两处桥塌,一处地上有铁钉,一处坡上有落石。当头顶阳乌渐渐西行时,一伙人走到了萦水边。润州十河千溪,最称萦水为美,此时晴照江水暖,柳映江光青,好一道九曲碧练向东飘洒,把水乡之美尽数诠释了。走不多远,便见岸边零星散落着旧衣服、破马鞍、烂铁锅,是大军驻扎的痕迹,刁蛋道:“十夫长,大军都是逐水扎营,再往前走,洛贼就多了,现在不敢打照面的。”
唐珝点头道:“咱们回去。”
一伙人勒马往回走,却不走来时的陆路,而是沿着萦水向西行,一路余晖寥寥,芦苇萋萋,刁蛋赞道:“好一湾水。”
唐珝马鞭往前一指,道:“前面有个渡口,咱们去那里装水喝。”
众人打马往渡口去,只二百来步便到了。众人下马取水囊,刁蛋一边取,一边往栈桥上看,忽然道:“十夫长,那里有个人。”
唐珝扭头一看,果见栈桥尽头、暮烟深处立着一人,模糊见是一身青衫,一顶折上巾,唐珝把四周看了看,道:“是平民。”和士兵们也往栈桥上走。那人早听见了马蹄声,双手笼袖,安然观望,见士兵们迎面过来了,遂侧退两步,让士兵们擦身过去。
唐珝几个到了桥头,才见桥下还停着一叶轻舟,舟头坐着一个船夫,刁蛋问:“船夫,你们从哪里来?”
船夫却在缩着肩打盹,刁蛋又叫:“船夫!”
那船夫猛然发觉有人在叫,慌忙站起来,凑身张嘴听着,刁蛋问:“这里叫什么地儿?”
那船夫“嘿嘿”一笑,拿手指了指嘴,鲁钝地“呜啊”作声,一个兵道:“是个哑巴。”
刁蛋便低头灌水,他瞧见露出水面的桥柱上还有三尺长的深色苔痕,道:“原先这一截是浸在水下的,怎么江水矮了下去?”
一个道:“莫非润州今年要大旱。”
刁蛋道:“前一阵雨下得也不少。”双掌合拢,捧一汪江水喝了,又拿水囊去灌,一边灌,一边斜眼偷看两丈外那书生,忽然,他压低声音向唐珝道:“十夫长,你看那书生像谁?”
唐珝正在俯身洗手,听刁蛋问,便随口问:“像谁?”
刁蛋道:“我看像你。”
唐珝道:“不像!”转头悄悄打量那人,见他虽衣着朴素,却文质彬彬,脸上无事也含两分微笑的模样,却与唐瑜神似,便道:“他像唐二。不过唐二从来不穿粗布衣裳。”
一伙人喝饱了水,灌足了水囊,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唐珝离书生近了,更觉这人和颜可亲,仿佛唐二就在面前,他在那一瞬忽然想念起哥哥来,不由停下脚步,站在书生面前,躬身小揖,道:“先生见礼。”
书生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一分,也躬身还揖,道:“军士多礼。”
他一开口,唐珝反倒吃了一惊,道:“听先生的口音,是开元城的人?”
书生道:“开元城中,安业街人。”
唐珝欢喜道:“我家住开元城东,崇仁街。”
书生笑而长揖,道:“异乡逢乡人,更添思乡意。”
唐珝忙也长揖,又问:“先生为何来润州?”
书生道:“为生计故,流离转徙,漂泊不定。”
唐珝道:“润州战火四起,兵荒马乱,先生行路千万小心。”
书生道:“多谢关照。”
刁蛋听不得两个文绉绉磨腻,叫道:“十夫长,再不走,天就黑了。”
唐珝便向书生行礼道:“先生告辞。”
书生也回礼道:“军士慢去。”
唐珝走出两步,又道:“将来回了开元城,先生可以去我家做客。我哥哥和你有些像,你们一定聊得来。”
书生问:“不知尊府何处?”
唐珝道:“崇仁街佩鱼巷,唐家。”
书生一笑,道:“若有缘回开元城,一定登门拜谒。”
唐珝便告辞,率十骑往回疾行,不出百步,忽听萦水上遥遥有人在唱:
天心待破虏,
阵面许封侯。
却得河源水,
方应洗国仇!
唐珝回头一看,只见江心一舟凌波,舟头立着那青衣书生,唱歌的却是船夫,刁蛋疑道:“他不是哑巴吗?”
唐珝听清了歌词,浑身一凛,打马扬鞭,叫道:“追回去!”
一行人立即掉转马头,追回渡口边,小舟却远在一里开外了。那船夫见焉兵追来,一面不慌不忙地摇桨,一面笑喊:“焉军免送!我家大都督去也!”
众兵一听,齐惊呼道:“是林渊泓!”
唐珝下了马,急取劲弓长箭,拉圆了射去,恰恰在舟尾落入江中。士兵们一片接一片的箭网撒过去,却始终捕捞不到那叶小舟,林渊泓在舟尾含笑向唐珝拱手道别,唐珝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舟缥缈缈一去数丈,转瞬消失在烟水尽处。
出行三日后,唐珝率哨骑队回了辕门。姜福生听了汇报,拿着笔记要去找右虞侯上报,顺口道:“乔恩宝早上问你回来没有,你既然来了,就去中军帐,向孙将军再汇报一次。”
唐珝把遇见林渊泓一事隐瞒了,心中发虚,道:“你去和他说,我就不去了。”
姜福生道:“人家过问了,你就该去打个照面,这是礼数。难不成你架子比将军还大?”
唐珝只好去了。
孙牧野此时正在中军帐和将领商议军务,他道:“丁明焕一次战败,下了锅;郑重一次战败,也下了锅;林渊泓节节败退,为何安然无事?”
王虎道:“显然洛王知道林渊泓的意图,才容忍得他。”
孙牧野道:“我也想知道他的意图。”
王虎道:“或许林渊泓想诱我孤军深入,断我后路,截我粮草,围而困之。”
孙牧野道:“所以我叫各军备足十日的粮草,十日之内,焉军有力量突破洛军包围,林渊泓不会不明白。”
另一将道:“或许他想借险地之力,设伏歼我。”
孙牧野指了指地图,道:“寿陵郡内没有险地,萦水也不必渡,他在哪里设伏?”
众人无对。孙牧野看殷虚道:“殷将军有何高见?”
殷虚正拿一把小锉刀磨指甲,也不抬头,道:“把斥候叫回来问问不就得了?”
孙牧野问身后:“斥候回来没有?”
乔恩宝出帐去问,顷刻回来道:“五日前派出的斥候,到今日还没有音信。”
殷虚起身拍拍衣裳,道:“等斥候回音,以后没有着急的军情休叫我。”说完去了。
王虎干咳了一声,道:“孙将军刚才说寿陵郡内无险地,怕不见得,前面有一处名叫青苎原,林渊泓多半在此处迎战我军。”
孙牧野又看了看地图,向乔恩宝道:“再遣一拨斥候去探个明白。”乔恩宝得令去了。这边孙牧野和众将商议了半天,也各自散了。
须臾,乔恩宝回帐来,禀道:“唐珝在外面候着,叫不叫?”
孙牧野道:“叫。”
乔恩宝把唐珝叫了进来,孙牧野问:“几时回来的?”
唐珝道:“刚回来。”
孙牧野道:“说说。”
唐珝道:“一处原上撒了铁钉,被我们扫了;一处坡上有落石,也被我们推了。路断了三处,桥塌了两处。没见到埋伏。”
孙牧野道:“好。”
唐珝道:“还有问的没有?”
孙牧野道:“没了。”
唐珝也不吭气了。
孙牧野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唐珝道:“没,没有。”
孙牧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