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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破晓,进军鼓点惊醒了冬日沉睡的未离原,大焉涅火军再度出征了。一身戎装的卫鸯立马于白鸢江之岸,注视五万王师铁甲怒马,一列列驰骋而过,纵行十里,沿江蜿蜒北去。
腊月中,凉国备足粮草、集结兵马,再往坠雁关扑来。大焉视十年前失关为恨,北凉也视四月前失关为仇,战事一触即发。这一回,以唐之弥为首的群臣一致反对卫鸯亲征,力谏:“国君当中央执要,庙堂运筹,大焉名将如云,何愁无领兵之人?”卫鸯执意不听。
卫鸯的亲征并不只为收拢人心,他的天性本来好战。自十六岁入军营,卫鸯已在马背上度过了二十七载春秋。起初将士们都以为皇孙身娇命贵,来做军人只为混军功、谋虚名,谁知卫鸯入营后,与将士们食同锅、寝同帐,屯田修路身先士卒,北伐南征屡立战功,于是诸军咸服,甘愿追随——卫鸯夺位之成,全赖军权在握,重兵震慑。
浩浩荡荡的白鸢江,在芦州境内尚且宽展舒缓,越往北,河床越收窄;到了雍州境内,渐渐九曲回转,水急滩多;及至雍州最北部,河谷聚拢,惊涛裂岸,声震百里可闻,寒冬时节,常有浮冰随着巨浪滚滚而下。卫鸯领兵沿江走了九日,到了坠雁关下,雍州守军和芦州援军早已在关下平原安营扎寨,卫鸯一现身,诸军士气大振,夹道而迎。卫鸯检阅七军之后,立往坠雁关上去,雍州节度使兼坠雁关主将百里旗随行,卫鸯问:“北凉来了多少兵马?”
百里旗回:“四日前先锋到了六万,昨日又到五万,据斥候报,还有二万在路上,今夜将至。”
卫鸯问:“守军有多少?”
百里旗道:“雍、芦两州守军共七万,现在陛下又带来五万,兵力相当。”
卫鸯道:“敌军立足未稳,可派小股士兵偷袭扰之。”
百里旗道:“前日半夜,千夫长朱翼然带兵拔了一座营寨,百夫长孙牧野烧了两架入云梯。”
卫鸯点头赞许,拾级而上,登临了坠雁关头。雄关右临高崖深峡,峡谷中礁石林立,激流湍急,江水在峡内连落六个陡坎,北南落差在四十里内达百丈,舟船不通行;左依绵亘不绝的风陵山脉,雄奇幽险,猿攀鹤飞皆不得过,是天然屏障。大焉据关,凉兵不得入;北凉守关,焉军不得出。两国为雄关争斗百年,无止无息。
卫鸯在关墙上抬目眺望,隐约见到十里外,凉军正在掘壕筑寨,不由得皱眉暗忖:“若守不住坠雁关,大焉门户大开,雍、芦一马平川,北凉骑兵骁悍,实难与之争锋,只能毕其功于此役,死守关隘,不容有失!”
霜天终于破晓。将士们往关墙上浇了一夜的热水,水遇风结冰,雄关仿佛凝成了一座宏壮的冰山。坠雁关下,六千连弩兵持弩瞄准,五千弓箭手搭箭上弦,两万重甲骑兵严阵以待,人马虽众,却鸦雀无声。
须臾,远方浓云下,北凉骑兵列阵往坠雁关而来。起初只见一线人马徐徐前行;半刻之后,便见千人万骑连成一片;又过一刻,终于遍野袭来,横刀似丛,马蹄如林,杀声震天,气势汹汹。守军屏息静气,眼看凉兵越扑越近,个个在心中默数相距的步数,一千步、八百步、六百步,只差两百步时,凉兵进入了焉军射程,只听守将大声喝道:“弩兵!射击!”
破空之声霎时响彻关隘,黑压压一片铁矢直往凉军前线射去。大焉连弩兵列成三行,头行发弩、次行进弩、末行上弩;头行发弩完毕,立即退到末行上弩,次行变为头行,一弩三矢,如此连珠,万支铁矢绵绵不绝扎入凉军阵中,矢头力大,直穿重甲,便见凉军先头一排战马纷纷失蹄倒地。
相距一百步时,守将手挥令旗变了攻势,五千张弓一齐松弦,如雨长箭离弦而去。弓箭手皆手疾眼快,首箭尚在半空而次箭又发,遮天蔽日压向凉军。两轮矢风箭雨过后,凉军连人带马死伤无数,却阵形不乱,马速不减,冲杀过来。相距五十步时,弩兵、箭兵俱抽出长约一丈的陌刀,刀柄入地、刀口朝天,斜抵在阵前,白森森立成一座刀林,凉军战马怒嘶,跃阵而入,被陌刀割得腹破血溅,马上凉兵也被长矛刺穿,却依然前赴后继,一波一波涌来,陌刀阵渐渐被冲乱,于是逐步后撤。
陌刀阵之后,是重骑兵阵。骑兵主将凌公良抽出横刀,厉声喝道:“北凉欺我大焉十年有余,占我河山,扰我子民,结怨久矣!需让凉贼明白,今日大焉非昨日大焉,今日焉兵非昨日焉兵,今日我军只知进,不知退;今日凉贼只有来,没有回!拔出刀来!以血为誓,大焉自今日始,寸土不让!”
重骑兵多数是雍州子弟,在边界受凉国多年袭掠,怒气最重,仇恨最深,当即哗啦啦抽出大刀长枪,刀锋枪头粼粼耀眼,一阵号角声慨然而起,两万骑兵喊杀声震天盈野,迎着凉军冲了上去,两军轰然相交,马头相撞,兵器相拼,数万人马犬牙交错,缠斗在一处,鲜血如泉,在战场各个角落喷洒开来。
卫鸯按刀站在关头,俯瞰关下一片厮杀惨烈,不时有凉军的弩矢长箭飞上来,左右劝道:“陛下请下关歇息,静候凯音。”卫鸯道:“三军将士皆在用命,卫鸯如何能后方高坐!”
战过半个时辰,远方出现十个硕大无朋的黑影,缓缓破雾,向雄关开来。关头守军见北凉搬出了入云梯,遂高声道:“车弩准备!”十架车弩被推上关头,一字排开,弩兵将长约一丈、粗如手臂的铁头巨矢抬上车弩,五十多个军士齐齐拉动绞盘,方将弦弓张开,个个瞄准了入云梯。
北凉为攻关,建造了十二架当世最大的入云梯,每架高约四丈,与坠雁关关墙平齐,云梯四面封闭,外有铁皮包裹,下有八轮行走,内有六层,可藏兵三百余。凉军抵达关外的当夜,被焉军偷袭,烧了两架,还剩十架,装了三千精兵,直往关头而来,关下焉兵攻之不破。
入云梯临近关墙一百步时,十支巨弩齐刷刷射出关头,击中入云梯,两架巨梯铁皮被击破,木碎如同摧朽,数百凉兵坠落地面。关上弩兵又重装了巨弩,待入云梯近二十步时,又击碎三架,却依然有五架开过来,抵住了关墙。
守将一声令下,连弩兵持弩张弦,围住梯门。梯门开处,凉兵甫一冲出,即被密不透风的铁矢击杀,还剩千余凉兵趁乱登上关头,骁禁卫护住卫鸯,一边高叫护驾,一边请卫鸯下关暂避,卫鸯却道:“我若此刻逃走,不配做大国天子!”他顺手夺过卫兵的长钺,向凉兵攻去。青铜钺势大力沉,寻常人举起也难,卫鸯却单手而擎,直入凉兵群中,且劈且斫,钺口所至,声如风雷齐出,威如山海颠覆,眨眼之间手刃三人,有个凉兵想从身后偷袭,竟被拦腰劈成两截。将士们亲见天子陷阵,暗道:“他若不做天子,也能做不世出的戎帅!”大感激励,个个奋不顾身向凉兵杀去,千余凉兵后继无援,苦战两刻,终于覆没。
关下,三万焉兵、三万凉兵胜负难分,骑兵的冲锋战现成阵地战,威力稍减。那一厢,凉军又调了两万步兵入战场;这一边,焉军也从关上放下一万步兵。从清晨战到晌午,凉军不退,焉军不回,在关下乱成一团,血流成河。
凉军一看久攻不下,又推出一辆撞车来。撞车铁甲尖头,六轮翻滚,前有八匹装甲骏马相拉,后有二十名蛮力军士相推,左右四百骑兵长戟护送,于众军中杀出一条路,欲撞破关门而入。撞车推进速度极快,连弩止不住,巨弩瞄不准,直直到了关下。
坠雁关门虽以铁皮包裹,厚约两尺,奈何撞木力沉势大,铿然一撞,关墙上的薄冰被纷纷震落,焉军众将士只觉脚下一颤,心中也跟着一寒。
当时,焉军被凉军牢牢牵扯,想来相救,都被挡住;墙上想以绳索放下援军,也被凉军的弓箭杀了回去。战场边缘,犹有一万北凉骑兵虎视眈眈。战场之中已人满为患,凉军骑兵无法冲锋,遂只在焉军的射程之外观望,单等门破,便要火速策马,冲关而入,与关后焉军短兵相接,决一死战。
三人合抱粗的铁皮撞木重重撞向关门,门开了数条裂缝,局势渐渐倒向凉军。焉兵几次想要弃战来救,反而被追上斩杀;墙头落矢如雨,八匹骏马倒地不起,牵引撞木的凉兵浑身负伤,却手不松绳,越撞越疾。坠雁关后,待命的焉军匆忙列阵,传声道:“凉贼要杀进来了!全军抽刃备战!”步骑兵瞬间集结完毕,在摇摇欲坠的关门后等待交兵——一旦关门被破,他们便是大焉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刻战场的西北方,一小支焉兵发觉了情势危急,不敢恋战,一顿刀砍戟刺,击退了凉兵,纵马往关门而来。焉兵们心有灵犀,各自挡住凉兵,为他们让出一条路。当先一个骑兵,不戴盔甲,只在额头系了红抹额,在疾驰的马上挽弓搭箭,羽箭划空而来,射断了撞木的一条牵引绳,绳未落地,而一箭又至,再中一绳。撞木极沉重,需六名军士牵六条粗绳方能拉动机关,其中两条绳被射断,四人拉绳更为吃力,攻势顿减。
两箭过后,那小支骑兵赶到了车前,只三十余人,守护撞车的凉兵却有百余,焉兵勇猛不惧,上袭人头,下劈马腿,互为呼应,将凉兵冲散之后各个击破。那红抹额的焉兵下了马,直往撞车上去,两骑凉兵打马来战,焉兵抽出双刀,舞成密不透风的圆,先躲过迎头劈下的陌刀,再砍断两骑的马腿,敌兵栽下马,五回合之后,一人被刺中心口,一人被划破脖颈,防线告破。那焉兵跳上撞车,车上三把长枪齐齐来攻,焉兵先掷出双刀,横刀凌空转去,切断了两条绳索,凉兵再也无力牵动撞木,那焉兵才以空手搏枪,身形在三道铁风中矫捷转挪,眨眼夺过一把长枪,轻挑重刺,从车尾杀至车头,无人能挡,一番血战之后,焉兵将撞车上的敌兵清了个干净,他捡起一把陌刀,砍断最后两条绳索,撞木一声轰然巨响,摔在地上,将撞车压得粉碎。
卫鸯以马鞭俯指战场,问:“毁撞车的先头小将是谁?”
关上的几位军士异口同声道:“是虎蛮子!”
虎蛮子跳下撞车,上了战马,领着众骑又转入战场,卫鸯遥见他一骑在先,左右各有七骑为羽翼;他手持长枪当先突破,身后四骑皆持丈二的陌刀,以刀横扫敌阵,再后两骑皆持连弩,待敌乱之后给予致命一击,又各有一骑在队尾警戒。十五骑驰而不离、斗而不散,在敌阵中分合出入,势如破竹。虎蛮子似乎是个将领,在激战中犹以长枪指点,命四方部下齐来聚集,于是骑兵们纷纷集结,十五人的小阵眨眼结了十多个,阵阵相连,连出近百人的大阵来,逐渐在纷乱如麻的战场上重现阵形,合力向凉军推碾而去,局势开始向焉军倾斜,卫鸯看得心潮澎湃,问:“虎蛮子在军中是何职?”
军士又道:“是百夫长。”
卫鸯道:“屈才!”
入云梯、撞车相继被毁,凉军的志气仿佛也被摧毁了,三个时辰的战斗,未得寸功已是人困马乏,终于,后方响起鸣金声,凉兵收整旗鼓,如潮水般退却了。
将夜,中军帐内亮起十余盏油灯,卫鸯备了薄筵素席,邀请守军各路统帅入帐。卫鸯先道:“今日首战,挫了凉贼的锐气,可喜可贺。朕在关上亲眼所见,三军勠力同心,舍生忘死,大为震撼。凉贼尚在,战事未完,不敢饮酒,朕以清水一杯,敬帐中各位将军,敬帐外十万勇士——非但感谢今日之浴血奋战,也感谢十年之练兵不怠。”
众帅也举杯贺道:“陛下即位以来,武功之盛,两世未见,大焉光复失土有望矣!”
卫鸯环视众席,问:“百里将军为何没来?”
左右道:“百里旗还在清算战局,稍后就到。”
片刻之后,百里旗进帐回禀:“伤亡计出来了。杀敌两万三千余,缴获战马一千七百匹。我军阵亡一万六千人,伤五千人。有七员千夫长战死。”
卫鸯面露痛惜之色,道:“失国之健儿,痛于失手足!请在风陵山下祭酒厚葬,以烈士英魂,守我坠雁关!再以重金抚恤遗属,不可遗漏一户。”
百里旗应了。
卫鸯忽然想起一事,问:“那个叫虎蛮子的还在不在?”
百里旗道:“受了伤,但没有大碍。”
卫鸯道:“朕瞧他有将帅之才,将来必大有可为,只是名字为何如此奇怪?”
百里旗回:“那是个绰号。他养了一只虎,人又来自南方蛮夷之地,所以大家叫他虎蛮子。他原叫孙牧野。”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卫鸯奇道:“他养虎?”
百里旗道:“就养在军营,贴身不离左右。”
卫鸯长身而起,道:“即传孙牧野携虎来见!”
禁卫去传话,卫鸯若有所思道:“孙牧野,这名字朕仿佛听说过。”
百里旗道:“前几日他领兵烧了凉贼两架入云梯,臣对陛下提及过。”
卫鸯沉吟不语。
过不多时,中军帐帘被掀开了,众人都望见一个身影立在帐口。帐外不远处燃了一堆篝火,烈烈火光勾勒出他的身形,面容却在明暗交互中不可详见。守帐的禁卫正在和他说话,要他解刃入帐,他便先解下左腰佩的横刀,再解下右腰挂的狼牙棒,最后弯身从军靴中抽出两把短匕首,一并交给了侍卫,才往帐中来。刚一起步,一个兽影从帐口转出,随他迈入了帐,油灯映照分明,果真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席间众帅虽然都身经百战,也不禁惊呼出声。
一人一虎走到卫鸯席前。原来大焉有规矩,不卸甲之兵见天子不跪,于是孙牧野直立不拜,仅行揖礼,卫鸯却在盯着虎看,见这虎骨肉壮健,喘气如吼,他也心生敬畏,道:“朕行猎多年,也曾猎过四五只猛虎,只是想不到还能养虎为伴!虎性残暴,你是如何收服的?”
孙牧野道:“臣在山林中捡到它时,还是不足月的虎崽。”
卫鸯笑道:“冲锋陷阵带上这凶兽,岂不威风!”
孙牧野道:“战场箭矢如雨,它是只畜生,抵挡不住,只是带在身边做伴。”
卫鸯点头悟了,又问:“它不会伤人?”
孙牧野道:“自小随人长大,和大猫无异了。”
卫鸯又点头,这才开始打量孙牧野。卫鸯的身材和地位一样高崇,近年来已少有人敢与他平视了,孙牧野却挺拔立在他面前,不卑不惧迎住他的目光,卫鸯顿时心生喜欢,笑道:“好好好!养虎的南方蛮子,倒有些传奇。朕若年轻二十岁,定能与你结为知己兄弟!”
众帅皆笑着应和,孙牧野却不应话,神色如常。
卫鸯又找话问:“你是南方夜州人?”
孙牧野道:“臣是雍州本地人。”
卫鸯道:“听你的口音,分明来自夜州,朕曾在夜州驻屯七年,不会听错。”
孙牧野抿上了嘴,似乎有话而不愿说,卫鸯却盯住他,等他回复,孙牧野只好道:“臣曾在夜州戍边十一年。”
卫鸯看他还是少年模样,不禁奇怪道:“你多大年纪?”
孙牧野道:“二十三岁。”
卫鸯道:“二十三岁,如何戍边十一年?你十二岁怎能参军?”
卫鸯要问到底,孙牧野却显出气郁之色,他觉得自己像个罪犯被人盘查,却又不得不答,半晌方道:“臣是受连坐,充军戍边。”
卫鸯心中突然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浮现,立刻追问:“以何罪连坐?”
孙牧野深深呼了一口气,重声道:“父亲叛国!”
帐中顿时讶声不绝,一将叫道:“你父亲是谁?”
另一将问:“你姓孙?难道父亲是孙崇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