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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云阶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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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叶重回了唐家。她原先在唐府总觉得自己是寄寓,可在外客居半年之后,再见熟悉的惜环院,倒真真有了归宿之感。她去时是夏,来时是冬,这日夜里,苏叶把门上的楚竹薄帘摘下,换了烟黛厚帷,又将四壁都挂上鸿毛毯,往火炉里添了一块瑞炭,才上床歇息。

苏叶一合眼,便听见碎玉子响,她只当是涟儿进来了,也不说话,谁知细碎的脚步走到床边,掀开了暖帐,苏叶睁眼一看,却是明幽。

明幽解了斗篷,轻盈钻进香被,道:“苏叶,我来和你睡。”

苏叶将怀中足下的热锡壶都让给她,道:“你不和二郎睡,却来扰我。”

明幽半羞半嗔道:“还在唐公的孝中,我们本来就是分房睡的。”

苏叶便撑起身子看她,笑道:“好,现在你是我的了。”说完,她捏住明幽的脸,俯身下去,作势要吻她,吓得明幽慌忙拿被子蒙住头,躲在被里咯咯地笑,道:“我又不是三郎,你休认错了人!”

苏叶一听她说到唐珝,心就似蒙了一层灰,再也无心玩笑,明幽从被里探出头,看着定定不动的苏叶,问:“你又想三郎了?”

苏叶道:“我昨儿半夜梦见他在一间阴飕飕的牢房里,连一床薄被都没有,就在空地上睡着,冷得瑟瑟发抖,我心中一绞,就醒了。”

明幽宽慰道:“哪里有这样苦?厚衣棉被,二郎早送进去了,现今大理寺管事的人和二郎曾经是同僚,许诺不会亏待他,饮食虽不比在家里,也和狱卒们一样,只是拘束自由罢了。”

苏叶问:“圣上几时放他出来?”

明幽道:“圣上几次发话,只消认个错,立时放他出来,只是三郎太倔强,还在因唐家事迁怒圣上,不肯松口。”

苏叶道:“我可不可以去见他?我若劝他,他一定听的。”

明幽道:“二郎和我哥哥托了多少人,也没能进大理寺去——他是圣上的钦犯,谁敢擅自开监门?你自然更进不去了。”

苏叶怅然躺回枕上,明幽又将汤锡壶放回她的怀里,道:“你放心,不过几月半年,终归要出来的。”

苏叶道:“若他永远不认错,就永远出不来了,是不是?”

明幽道:“怎么会?等他火气消了,想到家中还有你,还有兄长,自然会妥协。他是倔,又不是糊涂,早晚会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苏叶仰看镂金香囊不语,明幽道:“我也不知该如何为你排解。我时时在想,若现在被关押的是二郎,我只怕也和你一样,牵肠挂肚,心惊胆战,任谁也分担不了。”

苏叶拥住明幽,将头埋在她的怀里,道:“你能来陪我度过这寒夜,就已经是分担了。”

明幽道:“我明日要去云阶寺住上七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苏叶问:“去云阶寺做什么?”

明幽道:“我阿娘从前在云阶寺许愿,要我和哥哥每年去寺里侍奉佛祖七日,请佛祖保我们平安。今年家里出了许多事,一直没去成,眼见就要除夕了,不能不去。”

苏叶道:“这是你家去还愿,我是外人,怎么好跟去?”

明幽道:“什么还愿?不过是去玩七天罢了,上上香,诵诵经,浴温泉,我哥哥还悄悄去后山打猎呢。”

苏叶问:“什么是温泉?”

明幽道:“就是天生温热的泉水。梵音山的温泉,季节越冷,泉水越热,这时候满山白雪皑皑,泉水还热得冒烟,在雪中沐浴也不冷。”

苏叶笑道:“雪中沐浴,你羞不羞?”

明幽道:“云阶寺都是女尼,外人又上不了梵音山,怕什么?”

苏叶到底是年轻女子,听明幽一说,便新鲜得心动,明幽道:“你在府中也是无聊,不如随我去散散心,我给你做伴儿,你也给我做伴儿。”

苏叶便道:“好。”

于是两个小娘子在暖帐中盘点明日带什么衣物、什么配饰、什么点心,又聊了许多贴己的闺房话,直至热锡壶渐渐凉了,才各自睡去。

翌日大清早,明熙来唐府接妹妹,只见身着斩衰的唐瑜和两个穿灰狐斗篷、戴黑纱幂篱的女子早在府门口等着了,他下了马先和唐瑜打招呼:“妹夫随我们去梵音山散散心吧!”

唐瑜道:“三年守制,不便离家,请兄长照顾好两位娘子。”

明熙故作无奈,道:“虽然是苦差事,你既托付了,我也只好应着。”

明幽便顿足嗔道:“谁稀罕你照顾!”

唐瑜莞尔,将明幽轻推到明熙面前,道:“出门在外要听兄长的话,别使小性子。”

明幽隔着一道幂篱看他,问:“你当真不和我去吗?”

唐瑜点头,温言道:“你去开开心心玩几日,不必挂念家里。”

明幽“嗯”了一声,转身随明熙上了马,苏叶不会骑马,便坐进了雁羽织幔的马车。五六十个奴婢前呼后拥,离了唐府,唐瑜目送一行人折过巷口,方转身往回走,关闭了府门。

开元城中的西北方有一座纤秀的小山,山中云阶寺的晨钟暮鼓半城可闻,得名梵音山,是国家禁苑,非王侯将相之家不得入。明熙一行走了近一个时辰,方从城东到了山下,却遥见山路上有禁军巡逻,一队骁禁卫从他们身后掠过去,明熙奇道:“今日圣上也来了吗?”

明幽撇嘴道:“那我们赶紧回去,我可不想见他。”

那队骁禁卫尚未走远,一听此言,都勒住了马,队中一个声音朗朗笑道:“你为何不想见朕?”却是素衣平冠的卫鸯。

明熙明幽及众奴婢忙要参拜,卫鸯免了众人的礼,问:“你们是谁?”

明熙道:“恭王府校尉明熙、民女明幽拜见陛下。”

卫鸯把二人细看,笑道:“原来是文昭侯的子女。去年中秋后,我和你们打过马球。”

明熙道:“是。”

卫鸯道:“你在朕的眼前进了一球,朕还记得。”

明熙道:“最终是陛下赢了。”

卫鸯哈哈一笑,又看明幽,道:“朕知道了,你是唐瑜之妻。”

明幽道:“是。”

卫鸯道:“难怪不想见朕!你在怨朕,对不对?”

明幽干干脆脆问道:“陛下,你几时放三郎出来?”吓得明熙直向她使眼色。

卫鸯笑道:“改日请你的夫君和哥哥陪朕再打一场球,他们几时赢朕,朕几时放三郎出来,这样可好?”

明幽欣喜道:“陛下说话当真?”

卫鸯大笑,却不再接话,又问明熙:“你们去云阶寺做什么?”

明熙道:“为母亲还愿,侍奉佛祖。”

卫鸯点头道:“虔心向佛,自有福报。”吩咐骁禁卫,“准他们进去,一路不许拦阻。”骁禁卫都应了。

卫鸯向兄妹俩道:“朕先行一步,你们后来。”明幽、明熙跪拜称是,卫鸯自率侍卫风行而去。

明熙、明幽一行沿着雪泥混淆的山路往上走,明幽见前后无外人,方问:“刚才圣上说,打球输了就放三郎出来,到底算不算话?”

明熙道:“他当你是小孩子逗着玩,你也当真!”

明幽道:“三郎也是小孩子,圣上怎么那么计较?不过就为一句错话罢了。”

明熙道:“他那句错话可不得了,是圣上最忌讳的事情。”

明幽道:“拿千潺之变骂圣上的臣民多了去,三郎那一句也算不得什么。”

明熙一听“千潺之变”四字,急忙比手势要她闭嘴,压低声音道:“唐珝说的话比谁都惊心,你明不明白?别人不过是听了传言,独他说是亲眼所见,还要做证人,你说圣上会轻饶他吗?”

明幽担忧道:“那……那圣上竟真的在怪罪他?”

明熙道:“我和你说了,你回去别和唐瑜说。唐珝在牢里着实吃了许多苦,肋骨被打断了两根,还被火钳子烫……”此话一出,明幽大吃一惊,她想到苏叶还在身后的马车里,慌忙向明熙使眼色,却忘了自己蒙着幂篱,哥哥全然看不见。明熙犹道:“那些狱卒平时就嫉妒唐家得势,如今还不把他往死路上整?唐瑜捎去的饮食,全没送到牢里去,吃的都是狱卒的剩菜剩饭!”

他说完,才见明幽拼命朝自己打手势,他前前后后看了看,又没旁人,道:“你不信吗?崔如祯前日特意跑去和大理寺打了招呼,他们才没敢再下狠手。”

明幽忍不住策马奔到他身边,小声道:“你别说了!”又往马车歪了歪头,要明熙知晓。

明熙一头雾水,道:“哦。”

兄妹俩沉默着走过一道弯路,明熙悄悄问:“马车里坐的是谁?”

明幽道:“是三郎的妾。”

明熙又“哦”了一声,声音更小了:“就是去年中秋,他花一千金买的市贩女儿?”

明幽道:“你倒记得清楚。”

明熙道:“当日在天问楼,你自己也听见的。”

明幽便扭头不理他,明熙转移话题,问:“雪貂儿带来了没有?”

明幽道:“在车里,苏叶抱着的。”

明熙道:“夜间借给我去打猎,那小畜生敏捷得很,抓兔儿是好手。”两兄妹又开始谈论山色雪景之事,暗暗指望马车中的苏叶什么也没听见。

明幽一行在三门殿前下了马,苏叶也被婢女从马车中搀了下来,明熙假装无意地看,却见她还是幂篱遮面,不见颜色。一行人过了天王殿,到了大雄宝殿外,便见着许多比丘尼在执帚扫雪,却都戴上了足镣,生铁在地上拖得哗哗响。见到来迎的执事觉寂,明熙问:“尼师,这些比丘尼犯了什么错,怎么都铐起来了?”

觉寂道:“先帝驾崩之后,后宫皆迁入云阶寺修行,却有个宫人还未剃度便逃走了,宫中怪罪下来,将全寺的比丘尼都上了镣,一日不找回,一日不去镣。”

明熙道:“倒听说了一点,是个妃子吧?”

觉寂道:“是。”说完将明熙、明幽迎入殿内,苏叶与众奴婢自去云会堂休息。

明熙、明幽初到寺里,也不好淘气,规规矩矩随觉寂进香礼佛,明幽跪在释迦牟尼佛的金身前,心中祈愿:“唐家今年多灾多难,愿佛祖保佑唐家来年去危为福,平平安安;保佑二郎早脱阴霾,三郎早出樊笼,一家团聚,再不分离;保佑阿爹阿娘福寿安康,哥哥嫂嫂和睦相敬。”

明熙上了香,也在心中默念:“愿父母宽容慈祥,少生些闲气;娘子贤惠不妒,若我纳妾,不与我闹;妹妹的夫家再无祸事;打叶子牌只赢不输。”

云会堂最西边的客舍,与大殿禅房都隔开了,安静可闻雪落之声。苏叶孤零零在房中坐了不多时,便有些难熬,她掀开窗户看明幽回来没有,却见院中站着一只白鹤,丹首高昂,曲颈优美,一足立于雪上,一足收于羽下,仿若出尘的仙士一般,苏叶不禁看怔了,没料想,怀中的白貂儿见了大鹤,便从窗中射出去扑咬,那鹤一惊,展翅而飞,白貂不依不饶地追,苏叶忙叫:“圆圆回来!”打开房门去追,却放走了另一只白貂,两只貂儿扑朔闪跃,霎时消失在苏叶的视野之外,她只好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去寻,出了云会堂,过了茶院,过了伽蓝殿,又不知过了几重院落,几道高墙,走到了一处塔林边。

数十座石塔高耸,不知在此立了几世几代,塔身俱已斑驳残缺,青草地上残雪渐消,足印凌乱,苏叶失去了白貂的踪迹,她试探着轻唤:“貂儿!”四周一片沉寂,毫无生气。苏叶壮着胆子进了塔林,走得深了,石塔越发古旧,树影越发阴森,风声越发惨淡,她心生胆怯,只好转身往回走,忽然,身侧的高塔之后,传来隐约的人声。

苏叶好奇驻足,只听一个女声道:“时过一年,杳无音信,陛下如何又为此事而来?”

一人道:“朕昨夜做梦,梦见太子在竹林中采一味草药而食,疼痛难当。”却是卫鸯的声音。

女子问:“是何药?”

卫鸯道:“叶似山姜,花赤色。”

女子顿了许久,方道:“是杜若草。”

卫鸯道:“正是云阶寺走失的先帝宫人。”

女子道:“梦有征兆,杜若对太子不利,所以陛下旧案重查。”

卫鸯道:“正是。”

女子叹气道:“她初来云阶寺时,贫道本该有所觉察的。当日宫人们挤在戒坛下,抱成一团啼哭,唯独她站在一旁,虽然低着头,双目却在悄悄张望——竟是刚进寺庙,便开始寻找出逃的路了。”

卫鸯道:“法师为何不对她严加防范?”

女尼道:“她并不是头一个想逃的人。从龙朔宫来云阶寺的宫人,没有一个甘心削发为尼的,所以云阶寺一直戒备森严,比寻常牢狱更甚,从来无人侥幸脱逃,是以贫道大意了。”

卫鸯沉默,须臾又问:“她究竟是如何逃走的?”

女尼道:“当夜丑正,贫道在禅房打坐,忽而听闻满寺野狐怪叫。梵音山上本多虫兽,贫道并未在意,再过一刻,却听守夜的比丘尼奔走相告,说是大雄宝殿落烛起火了,贫道出门看时,果然殿中火光乍起。云阶寺二百八十间禅房,皆为木建,若火势扩张开,一寺难保,于是贫道急忙吩咐,全寺上下的僧尼、杂役一起救火。当时寺外东、南、西、北四门皆守着骁翊卫,因北门外山崖陡峭,从此门逃出也无路可走,是以贫道邀了北门的一半禁卫前来相助。”

卫鸯道:“她是从北门逃的?”

女尼道:“是,却不是当夜。当夜火被扑灭,暂时无事,次日子时,野狐叫声又起,观音殿、地藏殿、祖师殿中都有火星闪,贫道不敢怠慢,又邀北门禁卫来助手,这一回,禁卫几乎全来了。下半夜后,几殿的火都灭了,野狐也被抓住,却是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放在大雄宝殿的屋脊上。贫道把野狐放生后,便去清点宫人人数,这时才知,杜若出逃了,北门的山崖下,还留着她脱下的僧鞋。”

卫鸯停了许久,道:“若逃走的是别人,也就罢了,杜若却非寻常女流,她从前在先帝身边协理政务,近似半个宰相;先帝卧病之后,龙朔宫的政令大半出于此女之手,执领持纲颇有路数,先帝赞之治国女英。寻不到她的下落,朕的心尖像始终抵了一把刀。”

女尼道:“云阶寺数次接受宫中问询,知道的,全相告了,并无半分隐瞒,陛下不信,尽将云阶寺一寸一寸挖起来搜便是。”

卫鸯道:“不是朕信不过法师,只是梦魇惊心,朕尚有余悸,不能不亲自来一趟,问一问,求一个心安。”

女尼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陛下爱子心切,才担忧太过,贫道将为太子念七日《小十咒》,祈愿太子消灾获福。”

卫鸯道:“卫鸯谢过法师。”

女尼便诵道:“阿弥陀佛。”

卫鸯又道:“卫鸯还有一事不明,请教法师。”

女尼道:“陛下请讲。”

卫鸯道:“梦中有竹林,作何解?”

女尼未及答话,忽听塔后几个侍卫喝道:“何人在此!”卫鸯立刻与女尼止了话,绕过石塔,便看见了不知所措的苏叶。

十余个骁禁卫抽刀在手,将苏叶团团围了,袁青岳上前要拿人,卫鸯见是个小女子,便伸手止住,问:“你是谁?”

苏叶怯然回禀道:“民女苏叶。”

卫鸯问:“民女如何能进梵音山?”

苏叶道:“是随明幽明娘子来的。”

卫鸯问:“你是明娘子的婢女?”

苏叶先想坦诚“是唐珝的妾”,转念又想,自己现在偷听圣言,不知将治何罪,卫鸯本就在怪罪唐珝,若再连累唐珝加罪,如何是好?索性应道:“是。”

卫鸯又问:“你独自一人来塔林做什么?”

苏叶道:“寻我家的一对貂儿。”

袁青岳听了,便朝一个侍卫招手,那侍卫提了一只锦袋过来,只见袋中有活物在乱动,袁青岳将袋口打开,倒出一对雪白的貂儿,问:“是不是这个?”

苏叶慌忙道:“是!”那貂儿四足都被缚了,倒在地上逃跑不得,苏叶心疼,跑过去把细绳解开,将一对貂儿抱在怀里,温言安抚。

卫鸯向众卫道:“虚惊一场,且放她去。”

众卫应了,让出一条路,苏叶怀抱白貂,楚楚拜道:“苏叶唐突圣驾,谢陛下宽容不责。”

卫鸯一笑,并不答话,苏叶便带着一双白貂一路小跑,离开了塔林。

袁青岳问:“陛下是再逛逛还是回宫?”

卫鸯笑向那女尼道:“卫鸯想多打扰云阶寺一日,觉静法师勿怪。”

云阶寺住持觉静双手合十道:“佛门广开,向善者尽可留。”

明幽回到云会堂时已过定昏,苏叶正坐在火炉边,守着一锅薏仁粥出神,见了明幽,问:“这么晚才回,明法师悟道了没有?”

明幽在大雄宝殿听众尼诵了一晚的《礼佛大忏悔文》,忍不住埋怨道:“听也听不懂,别说悟了,只听见反反复复的‘南无、南无、南无’,此刻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苏叶道:“世人都说佛法深奥,听得懂一两个字,也是有缘分的。”

明幽道:“阿弥陀佛,这缘分留给别人吧,我不稀罕。”

她也在炉边坐了,苏叶盛了一碗薏仁粥给她,她捧着碗,也不喝,道:“你猜,听她们诵经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

苏叶道:“想‘若此刻二郎进殿来接我回家,那该多好’。”

明幽笑着作势要打她,又停了下来,轻叹道:“我一直在看她们的脸。她们都是宫中出来的,不是景帝的旧人,就是灵帝的旧人,还有几个佝背偻身的老尼,牙也没了,话也说不清了,竟是庄帝的旧人。我想她们当年,谁不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谁不是堆金积玉,养尊处优,得天子恩宠,享世间极贵?可叹现在,只一身缁衣芒鞋,一钵青菜白粥,一方蒲团薄被,了此余生。那几个景帝妃子,和咱们一样年纪,目光却似古稀老妪,全无神采,她们像木头一样,戴着铁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好生可怜可怕。我总以为自己也吃了些苦,现在和她们比起来,却算不得什么了。”

一言说完,却听明熙在窗下叫道:“幽儿!”

明幽应道:“什么事?”

明熙隔着一扇门,道:“把雪貂借我打猎去。”

明幽道:“貂儿又不会听你的话。”

明熙道:“那你和我们一起去。”

明幽想了想,问苏叶:“你要不要去?就在后山,不远的。”

苏叶乏乏道:“天寒地冻的,我宁愿在床上躺着。”

明幽却是玩心不泯,道:“那你先睡,我随他们去捉宠物儿给你玩。”

苏叶道:“好。”

明幽重穿了斗篷,从笼里抱出两只雪貂,开门随明熙去了,苏叶却独自坐着回想明幽的话,她替那些女子黯然神伤起来,窗外风声大作,似乎夹杂着许多女尼的哭声。

晚饭前后下了两个时辰的雪,此时霜山皎皎,霁月皓皓,时闻折枝之声。家奴们早已先行,分散在山中各处,带着走犬飞鹰围追堵截,将野兽往同一个方向——无端谷——驱赶,待谷中聚满猎物,再张弓持刀捕杀。明熙估算着,围猎就快开始了,抱着一双貂儿急忙往前走,偏偏明幽牵着裙子在山路上走得极慢,明熙走几步又停下来等,不耐烦道:“到底是散步呢,还是打猎?”

明幽道:“打猎也是消遣,散步也是消遣,你和我散散步又怎么了?”

明熙道:“若是散步,就不会找你了。”

明幽便瞪了他一眼。

明熙站着等明幽的当儿,将她的狐裘斗篷上上下下地看,道:“你不替你公公守孝,一身绫罗绸缎的,我若是唐瑜,早赶你回娘家了。”

明幽道:“他自己说我守了三个月也够了,他自守余下的日子,我想穿什么吃什么都由我。”

明熙问:“现在他对你还好不好?”

明幽便低头看脚下的路,把积雪踩得咯吱响,却不作答。

明熙道:“可见是不好了。”

明幽道:“也不是不好。”

明熙问:“那是怎么?”

明幽道:“自从唐公去世,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也很少笑,总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我去见他,他也淡淡凉凉的。如今家中人少了许多,夜里安静得可怕,我想说话时,只能找苏叶。”

明熙道:“人少还不好办?改日我买一百个奴婢送你。”

明幽气道:“是奴婢的原因吗?你什么也不懂。”

明熙想了半天,道:“他家遇到的变故世间也少见,你多体谅体谅。”

明幽道:“我怎么不体谅了?我想和他分担,他却要拒人千里之外。”

明熙道:“他若不想说,你也别追问,他是读书人,明理知事的,自己总会走出阴影,不过需要些时日罢了。”

明幽道:“我以前相信他爱我,现在却担心他对我旧处生厌了。”

明熙道:“女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宠你千日,一日冷落些,就想东想西的。”

明幽又白了哥哥一眼,道:“我就不爱和你说心里话!安慰人都不会。”

明熙道:“行了,我改日去找他喝酒,醉几次,倾吐几次,他就想开了。”

明幽道:“他在守孝。”

明熙道:“守孝怎么了?恭王孝中还纳妾呢,我们喝一杯又何妨。”

说话间,两人走到无端谷边,只听谷中犬吠鹰啸不绝,家奴们早站在四面坡上,将山谷包围了,火把照耀着谷中左奔右突的群兽。明熙抽刀在手,道:“你去那崖上等着。”说完引着雪貂往谷中去了,明幽在后面大叫道:“我要一对小兔子给苏叶!”

山边突出一方巨石,恰似半崖,谷中的景象尽可一览,谷底之人也抬头可见崖上动静。明幽站在崖上,见哥哥与四五十个家奴张弓搭箭,齐往谷下收聚,她从未亲眼见过狩猎,此刻见到满谷的活物,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暗自想:“诗中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好生豪迈,我今日可算窥见一二风采了。”明家两只猎鹰似乎听见明幽心思一般,尖啸一声,从她头顶掠过,向猎物俯冲而去,明幽拍手笑道:“好雕儿,抓两只兔子上来!”一鹰张开丈余长的双翅,向一只正往山上逃的小猴冲去,那猴慌不择路,满坡乱转,被鹰爪一把钳住,带上半空,耀武扬威盘旋一阵,便往谷下扔去,那猴从数十丈的高空坠落,自然没了活命,明幽吓了一跳,叫道:“不许这样!”她忽然醒悟了打猎的真正意义,再往谷底一看,明熙与家奴已挥刀入了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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