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大片大片的在天上飘着,太阳潜藏在云层之间,忽然从这里冒出来,然后忽然又躲进另外的一片云之中。一队押着囚车的队列在官道上向前而行。从囚车之中往外望去,天空和大地都被分成了一格一格。看起来就像是天空是有间隔的,大地也是有间隔的,而在这些间隔之间,便是孔融自己。孔融忽然想起来,自己多长时间没有抬头望天了?记不得了。似乎他小的时候很喜欢看天空,看着云朵,看着日月星辰,看着遥远的世界,可是他现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这样看了。如今他被关在了囚车之中,却又开始看到了这天,这云,这遥远的,像是上一辈子所看到的东西。他姓孔,是春秋先贤孔仲尼的后裔。这是他小的时候,就有无数的人告诉他的事情。作为孔子的后裔,怎么能够顽皮呢?作为孔子的后裔,怎么能够大声喧闹呢?作为孔子的后裔,怎么能够不读书呢?作为孔子的后裔……孔融的大哥比较直,有一次直接和父亲顶撞,说为什么作为孔子的后裔就要读书,就要注重仪态,就要时时刻刻守着规矩,就要这个那个……然后自然就被教训了。孔融看到了他大哥的前车之鉴当然就比较乖,有意识的去做一些符合长辈需求的举动……比如,让梨。还真以为小孩不知道小的梨可能更酸么?还是愚蠢到以为汉代也有后世改良的品种?孔融最终成长为他父母最希望看到的样子,然后……然后他不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孔氏姓氏,在陬邑是一个很大的族群,基本上到处都是姓孔的,别的姓氏很少见。这些集中在一起的孔氏,又再次于孔融父母死后,给孔融身上加上了各种标准,他们希望孔融是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公平公正公开公道的人。然后孔融就成为了他们希望的人。孔氏的族群很大,历史很悠久,自然人际关系很复杂,各种各样的联姻和亲戚,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那就更加是数不清了,而这些稍微和孔融有些关系的人,又是希望孔融能够足够出名,能够一说起来,就可以与有荣焉,表示我是孔融的好哥们,好朋友,是孔融的二叔的三弟的小姨子的表弟的舅舅的四妹的外侄儿……然后孔融也就成为了他们希望的人。至于自己原本小时候,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孔融已经是忘记了,就像是哪一个让出去的梨一样,舍弃了,被吃了,没了。周边接连不断的称赞,让孔融以为自己走在了最为正确的道路上。若是自己走错了,还会有这些称赞么?显然不会。那么反过来,自己得到了称赞,也就意味着自己没有错。难道不是这样的么?孔融认为,父母的意愿,也就是他的意愿。就像是哭坟不悴,自当杀之。一个不孝敬自己父母的,未能按照父母愿望去活着的人,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孔融喜欢听旁人的称赞,但是他从来都不表现出来,因为他知道那样不符合谦虚的标准,所以他都会听完了称赞之后,才缓缓的说旁人谬赞了,过奖了,自己做的还不够,还不好。然后旁人又是接着称赞孔融谦虚谨慎,有大儒风范云云。然后孔融又再次静静的听完,再缓缓的表示自己只不过是按照孔圣人的要求,按照家中长辈的遗训,没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再告辞离去。然后旁人肯定又会继续在孔融身后称赞,表示孔融不愧是孔圣后裔,继承了孔氏优良传统……这样的一套流程,原本孔融都很熟练了,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直至有一天他遇到了黄巾贼。和孔融之前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黄巾贼。其实在汉代,地方官只要不胡乱搞事情,不贪腐,不横征暴敛,其治下的百姓就已经是感恩戴德了,不需要什么今天修这个路,明天挖那个沟,后天栽那个树,大后天统统拆掉再来一次,就已经会让老百姓觉得这个官还不错了,至少不扰民。孔融在北海,就是一个不怎么扰民的官。他喜欢读书,没事就读书,甚至喜欢和大家一起读书,所以修了学校,听着朗朗读书声,他就很满足了,没有要修路挖沟种树什么的,百姓也都很喜欢他,直至有一天,黄巾贼来了。黄巾贼叫嚣着:『我要钱,要粮食,要东西!要很多很多!』孔融查看仓廪的清单,无奈的回答,『没有啊,北海也没有多少钱粮物品啊,你们要那么多,实在是没有啊!』黄巾贼不相信,『他妈的那么大的一个北海,怎么能没有钱粮和物品?我们要的又不多,不过就是几十万石的粮食,几千匹的战马,几万套的盔甲,怎么可能没有?北海那么那么那么的大!那么大的一个北海,咋就搞不到这些捏?』孔融表示,『真没有,别说北海了,整个鲁国都没有这么多的东西……』黄巾贼嘲笑:『那是你蠢!没见过别人咋当的官?没见过旁人怎么刮的地皮?在北海白呆这么久,连这点东西都搞不到?你就是个废物!』孔融皱起眉头来,『你们怎么能骂人呢?』黄巾贼很是欢乐,『就骂你了,怎么了?我看你都没一点的自知之明!作为这么大的一个北海相,连这点东西都搞不到,真给大汉地方官丢人!麻痹的快退群罢!』孔融很不能理解,『我没有贪腐地方,怎么还被骂了?』黄巾贼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弱鸡!老子就骂了!怎样?来咬我啊!』孔融试图讲道理,『大家都是山东人,都是乡里乡亲……』出身山东,和孔融乡里乡亲的这些黄巾贼,却根本不想要听孔融讲一些什么,他们只想着宣泄自己的情绪,『艹尼玛,乡你奶奶!叨叨个屁啊!瞎几把说什么呢!你他妈的说这些有个der用啊!艹他妈的快给钱!给粮食!不给就去死!去死!赶快去死!』孔融谈不下去了,默然走开。黄巾贼欢呼着,雀跃着,发出了更大的喧闹声响,似乎是在欢庆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胜利。然后城内的百姓,也开始骂孔融了。因为孔融没能打败这些黄巾贼。孔融很疑惑,很诚恳的说道:『我也想打败黄巾贼,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兵卒,而且……』『我们不管,这些事情我们不懂,你啰嗦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只是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黄巾贼,恢复北海的平稳平静?』孔融更加的不解,『想要打败黄巾,首先要有足够兵力啊!而且若是你们不懂,那么之前我问你们,说要增加兵力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又言辞凿凿的说这样开销太大,根本不会有黄巾来这里,不需要增加兵卒呢?』乡民怒吼着,『我们就随口说说,你就信了?你是白痴么?你个废物!连这点黄巾贼都打败不了!害得我们没办法好好生活,你当个der官啊?去死,去死,赶快去死!』孔融茫然的看着这些人,因为他发现这些人在黄巾贼没来的几天前,还在表示他是一个好官,还在称赞他是一个好人,而现在,同样是这些人,却在谩骂,诅咒,用最为恶毒的字眼,咬着牙,扭曲着脸皮,朝着孔融喷吐着唾沫,指手画脚的想要让他去死。就像是孔融死了,他们就能够开心,就能避免眼前的灾祸一样。他们从未真正的想要去解决什么问题,只想着谩骂,宣泄,根本不愿意看到听到事实是什么,他们只认可他们自己以为的事实是什么。天上云朵似乎懒洋洋的飘荡着,而囚车则是在地面上咕噜咕噜的往前走,可是似乎永远追不上天上的云朵。天色暗澹了下来。扎营了。有人往囚车里面扔了两个黑饼子。孔融没动。孔融想死了。似乎死亡,也不算是多么的可怕。如果自己去死,就能让别人开心,称赞,那么自己就去死好了。就像是当年他的哥哥一样。火把亮起,郗虑走到了囚车面前,『文举兄?醒醒!孔文举!』孔融缓缓的偏过头,看着郗虑。『文举兄?你……知错否?』郗虑轻声的问道。四野之中,夜幕沉沉。远山如同一座座的坟头,立在视线所及之处。郗虑没有等到孔融的回应,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甩了袖子走了。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那些坟头从黝黑变成了黛绿。囚车摇摇晃晃继续上路,奔向死亡的道路。第二天晚上,郗虑又来了,『孔文举!你可知罪否?』郗虑的声音威严,就像是最为公正的法官在宣判着,没作恶为什么去扶?囚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