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报丧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哪怕你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帝也是人,也有人情世故,别人为了追随你,连儿子的人头都搭进去了,你该怎么开这个口?
可王钰终究还是开口了,就在收到消息的第二天,他紧急召见了羌族大首领,以沉痛的心情告知了他儿子的死讯,并代表国家表示慰问和哀悼。这些场面话当然不能抚平老首领的丧子之痛,但又不得不说。
出乎意料的是,大首领虽则悲痛万分,但还是表示汉羌一家,唇齿相依,他永不反叛,将继续效忠大燕帝国,效忠皇帝。正当王钰为他的深明大义而感到欣慰之时,这位刚刚失去儿子的老人家恳请王钰,替他报仇。
这件事情,放在任何一个作父母的身上,都是合情合理的。羌人同样是大燕国的子民,中华的一分子,大燕也的确应该替他出这个头,报这个仇。可问题是,政治上的准备正在进行,军事上的准备还没有完成,没有十成把握的事情,怎么干?
王钰不得不虚以委蛇,一面安抚他的情绪,一面摸棱两可,但就是不直接答应这件事情。老人家见皇帝这般上心,认为报仇雪恨指日可待,千恩万谢的出了宫去。
兴武二年六月,王钰给镇守河北的大将军林冲发去了上谕,询问他对蒙作战的意见。林冲的上奏倒是很干脆,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军队的组建,最高宗旨便是守土安民,勤王保国。如今敌人践踏我国土,杀害我同胞,军队应该奋起反击。
不过大将军似乎也察觉到,向来乾纲独断的皇帝向他询问意见,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于是也综述了一下人如今的难处。比如灭金之战,损失较大,如今还没有完全恢复。军费开支庞大,国家财政支付有困难等等。
最后,来了一句总结:一切伏请陛下圣裁。
韩毅身具朝服,快步走到台阶,对在外面守候的沈拓拱手道:“公公,陛下可在御书房?”
“王爷,陛下先前还问来着,若大司马来了,就请直接进去。”沈拓对这位当年驰骋疆场,书写传奇,而且是唯一一位因军功而封王的名将表示了十分的尊敬。
谢过沈拓,韩毅略整衣冠,即踏入门去。龙案之后,皇帝正埋头批阅奏章,头也没抬就问道:“大司马来了?”
“臣韩毅,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韩毅为人向来谨慎持重。这些年离开了军队,在京城赋闲,也就越发的小心了。古人说的好,伴君如伴虎。
“行了,你们再叫,朕也活不到一万岁,坐吧。”王钰将批好的奏章叠在一起,在桌上顿了顿。而后又端起茶杯,大大的喝了一口。
“朕今日召你入宫,有件事情想咨询一下你的意思。”王钰轻咳两声。
“请陛下明示。”韩毅顿首道。
“哦,你先看看这个吧。”王钰在龙案上取过一件东西,让沈拓转交到韩毅手上。这是一封甘宁卫戍区报上的奏章。范道远范大人在奏章中称,蒙古骑兵突袭了甘宁地区,主要针对少数民族,杀人抢劫,造成极大的损失。
但蒙古骑兵的机动性极强,来也快,去也快,当西北军赶到的时候,只看到血淋淋的残存村落。再加上没有朝廷的明令,军队也不敢越境作战,于是上奏皇帝,请示处置办法。
韩毅是军人出身,跟契丹人,女真人都打过仗。这些夷族,虽然勇悍尚武,战斗力强,但对于大燕这么大一个国家来说,难以致命。因为这三族,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中华文化的影响,其政治,文化都有中华的影子。
可蒙古人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说得难听点,就是还没有开化,还没有完成从野蛮步入文明这个人类的过程。你可以尽量的嘲笑他的落后与愚昧,可你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最具杀伤力,对中原威胁最大,因为这是一个真正的游牧民族。
不管是西夏,大辽,大金,都有固定的统治区域,建设有城镇,居有定所。可蒙古人不同,辽阔的草原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寻找水草丰盛之地放牧牛羊,饲养战马。男人生来为作战,女人则负责生产。燕军如此与蒙古开战,就好比当年汉军驱赶匈奴,必须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大漠上,与敌展开追逐周旋。汉人有句俗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管是中原,还是西夏,辽国,金国,你都有城市。你的经济文化成果都集中在这里。你人可以跑,城市跑不了吧?可这句话对蒙古人不适用,他们居无定所。
“大司马当年率军首开北伐之先河,取得辉煌战绩,是军中名将,威震四海。也与蒙古人打过交道,是对蒙主战派的首席代表。说说看吧,有什么想法?”王钰笑问道。
韩毅马上意识到,圣上正在为该不该和蒙古开战而苦恼。按实际情况,大燕目前的确是不适合再启战端。毕竟刚刚打完了金国,国力损耗较大,再加上新帝即位,改朝换代,人心浮动。正应该与民休养,稳定国内局势,大力发展经济。这个时候打仗,不合时宜。
但这场战争不可避免,迟早是要打的。迟打不如晚打,我们是没有准备好,可蒙古就准备好了么?如果再拖下去,蒙古只会越来越强大,如今他们已经是草原上的霸主。就在皇城以北,几天之内,他们的军队就可以冲到北京城下。
“陛下,请恕臣直言。臣自离开军中,许久不曾关注边关状况。如此重大的事情,还请陛下圣裁,臣不敢妄议。”韩毅思之再三,决定还是不说的好。言多必失,自己本来就是朝中特殊人物。也幸好是遇到了眼前这个明主,如果换了别人,自己的人头恐怕都不保了。
王钰一眼就看穿他的心事,韩毅这个人,经历了这么多风浪,现在也学会明哲保身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韩爱卿是久经战阵之人,说你是燕军第一名将也不为过。岳飞等辈虽然近来锋芒毕露,不过是你的后辈而已。像爱卿这样的人,虽然离开了战场,但恐怕作梦也是金戈铁马,大漠黄沙吧?”王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道。
韩毅闻言沉默,作为军人,战场是他为之魂牵梦萦的地方。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提三尺宝剑,披坚执锐,为国家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这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可现实与理想,就是有差距的。
“陛下,臣,臣能不能斗胆问一句,圣意如何?”好半晌,韩毅才开口问道。
王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朕问你的意见,你却反过来问朕。若是朕已有对策,又何必询问大臣?你有自己的主张,却又不敢说出来,怕不合朕的心意。”
韩毅慌忙起身告罪道:“臣有罪。”
王钰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神情,忽然笑道:“其实朕倒是能理解你,伴君如伴虎,万一揣摩不对皇帝的心意,说错了话,表错了态,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对吗?”
他这话,本来是有感而发,毕竟他当初也是作过人家的臣子。可听在韩毅耳朵里,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衣摆一掀,跪倒在地:“臣罪该万死。”
高处不胜寒,王钰此时还真有打一个冷战的感觉。“罢了,朕恕你无罪。说吧,把你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坦白的说,打与不打,朕心里也还没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