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妃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也一本正经地赔罪,沈妃虽有大家风范,从小便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说到底,却不是一个会勾引男人的女人,在风月情场和如何抓住一个男人的内心这些方面尚且欠缺经验,可也正是这样的女人,才不至于成为红颜祸水。
朱厚照心宽,也就不追究她僭越之罪,继续道:“那玉浣衣别有风致,能歌善舞,纵是在你们这些妃子之中,也毫不逊色,等游船那日,你也来瞧瞧。”
对女人说这样的话,显然朱厚照在情场上也没什么经验,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讨好沈妃,一个男人如此花心滥情,却还是有一群女人争相追捧他,要么是因为长得好看,要么是因为有钱有权,朱厚照两样都摊上了。
提到游船,朱厚照还刻意道:“是了,爱妃,那日把你那蒙面纱的宫女也叫上,她今日风寒,等到那日怎么也该好了。”
沈妃神情僵了两分钟,随后便一副恭顺的样子:“是。”
除了朱厚照,这一屋子的人怕都看得出沈妃心情不悦,可是朱厚照都说得这么直白了,还能怎么办呢?这个皇帝品位也甚是清奇,一般的男人都是盯着美女不放,朱厚照却总是提起我这个面目像鬼的丑女。
那晚上,所有宫女都道,娘娘的好日子终于来临了,今后在夏皇后面前也能扬眉吐气一把了,可是在宫中生活,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
后半夜,我独自在房中,用手抚摸我脸上那可怕的伤口,经过沈妃这些日子给我的调养,伤口已不似一开始那般鲜血淋漓,可怕至极,但是这个印记只怕是终身的了,想到这里,我还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然而,此时最该担心的还是我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来得意外,所幸如今终于也给他找了个好的归宿,后宫的女人们,一定要有个孩子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沈妃定然会好生对待这个孩子。
我彻夜难眠,一来是妊娠反应令人难过不已,二来,想到我的未来,不知会身在何方,命运仿佛浮萍一般来去无踪,说不定今日还见得天日,明日就沉入大海,至少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这些。
正因为我没有睡去,晚上,我才看见沈妃娘娘独自一人从长春宫出来了。
她走来院中,扶着一棵大树,以泪掩面,我心里道,定然是朱厚照又做了什么不厚道的事,说了不厚道的话了,我现在只祈求,不要与我有关才好。
沈妃待我不薄,我势必得安慰她一下才好,我没戴面纱,径自走去了庭院之中。
沈妃见我,慌忙地擦了擦脸上的泪,她哭起来的模样很是让人心疼,但她家教好,气性高,断然不会像那些无用的女子一样,随随便便哭得天花乱坠。
“娘娘,外头风大,你快进屋吧。”
沈妃却忽然扶着我的双臂,我感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平日里雍容华贵,气定神闲,大气不输皇后,可背地里,也不过是个会害怕,会伤心的女人,人前有多坚不可摧,人后就有多脆弱不堪。
“蘅溪,你说过,你腹中的孩子会是我的,是不是?”
我点头,表示我说的话仍然作数。
她目色坚定起来:“好,那你需记得,你定要记得。”
她这么说来,导致我心中忽然很好奇,朱厚照到底同她说了什么?但是转念一想,也多少可以猜得出一些,朱厚照定然又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扯其他女人了。
顾夫人曾说,如果一个人对皇帝有了真感情,那这个女人绝对要经历一番撕心裂肺的痛,因为皇帝不同于其他人,后宫要雨露均沾,方才能维持整体的平衡,若是一个女子想要独占皇上,这个女子的气性定然不足以成为一个嫔妃,所以对于皇上宠幸别的女子这种事,听之任之最为重要。
“听之任之”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送给了沈妃。
沈妃是聪明人,若是不聪明,也不会有今天的位置,我这么一说,她自然也就懂了,抚干了泪水,重新回到了长春宫去。
可是经过了这一番折腾,我却难以成眠了,在浣衣局禁锢了这么久,不如就在这时候出去随便走走,看看这属于朱厚照的皇宫。
我尽量不引人注目,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要是让人看见一个宫女手持烛火,鬼鬼祟祟行走,再加上这个宫女面目丑陋不堪,很可能让人觉得这宫里是不是闹鬼了,再说这段时间,沈妃将我保护得很好,我若是随意乱走动,被人发现了,她的心血可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听说长春宫北侧有一条小径,那条小径植满了桂花,这个时候,花应该都开了,那条小径平日里人就不多,晚上更是无人,我便回房取了面纱来,要去那里走走。
还未到小径,便已闻得一阵清香,可惜是晚上,我又不曾点灯,看不到花开的模样,若是白日,这光景肯定十分动人。
小径两旁,植满了桂花,黑夜之下,显得隐隐绰绰,依稀只能辨清楚轮廓,可与我而言,这已足够,我曾在金陵看过一条街开满的桂花,金陵是个好地方,才子佳人遍地走,文化氛围浓厚,佳人赏花,必要赋诗,可我却不同,闻见桂花的香气,我第一秒想起的却是桂花糕。
我如今不过一介宫女,吃桂花糕是不大可能了,为满足食欲,干脆在此抓一把桂花咽下去,在旁人眼里,尤其是在皇宫里的人眼里,我这举动定然是有伤大雅的,可这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谁会看得见呢?
我手扶一棵桂花树,伸手一抓,便抓了零零散散几朵桂花,放入口中,味道却酸涩不堪,可伴着这酸涩,却是香味扑鼻,深夜之中,在这里偷偷摸摸摘桂花,以满足口腹之欲,本以为除了我断然无旁人了,可万万没想到,我错了。
我正要伸手去摘第三把桂花时,不远处,我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么晚了,谁还会在这?那人也未点灯,并且也注意到了我在朝那边看着,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天地之间,登时一片寂静,我心中一凛:八成是有鬼。
起初我还担心有人把我当成鬼,现在我却先见到了活生生的鬼。
那人向我走来,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中也就越来越慌,月影之下,依稀可辨他的轮廓,来人是个男子,靠近我时,脚步有了一丝迟疑,我一惊,忽然想到方才把面纱拿下来了,我这丑脸怎么见人?
我赶紧戴上了面纱,他却已经看到我的脸。
“姑娘大晚上来这里赏花,看来同是风雅之人。”
他的声音好生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哪里,不过恰好路过,见此处花开得好看,便多停留了一番。”
“这黑夜之中,哪里看得见花开成什么模样,姑娘夜里这般鬼鬼祟祟,莫不是来做偷花贼的?”
该死,难道方才吃花的那一幕被这人看见了?听他语气甚是怡然自得,我却像是被捉奸之人发现一般,仓皇无措,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忙打发了眼前这人,不可被人知道我的身份,否则就要坏了沈妃娘娘的一番好意了。
“嗯,看你有些心虚,难道是被我说中了?”他仔细朝我打量了一番,见我戴着面纱,便问道:“你戴着面纱作甚?”
“奴婢样貌丑陋,怕吓着旁人,这才以面纱掩面。”
我继续解释道:“奴婢不过是宫中的小小宫女,半夜闲来无事,便出来走动走动,不巧走到了此处,才与阁下相遇。”
我这番说辞天衣无缝,他已有几分相信,点了点头,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
“奴婢是长春宫的宫女。”沈妃娘娘那么多宫女,我只说是长春宫,料他也看不出什么。
“长春宫?”他犹疑一阵:“是沈妃娘娘的宫女?”
“不错。”我继而引他闲谈道:“不知阁下是何人?深夜来此也只是为了赏花?”
“哈,你倒问到我头上来了。”他道:“不错,我也是随意走走,便走来了此处,与姑娘相逢,看来是缘分使然,沈妃娘娘那里我也常去的,怎么不曾见过你?”
我笑道:“长春宫中那么多宫女,你一个男子,哪能个个都见过?”
天边已露出曙光之色,此时我要是再不回去,只怕沈妃起身不见我要起疑,可面前这男子却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天色渐明,他的样貌也渐渐明晰起来,这人我分明在哪见过,仔细一想,果然!
这人竟是那晚见到的李牧远!身形样貌,全都相同,可原以为那李牧远只是个踏月而来的登徒子,怎么竟然会在皇宫中出现,我一时没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李牧远?”
他表情瞬间凝成了冰,在略微的光照之下,他显得英气逼人,与那夜所见,全然不同,再看他浑身穿着,一席蓝衣,刺绣精美,外头套了一件玄色披风,再加上他还能在宫里这般来去自如,只怕根本不是什么登徒子,而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他仔细用眼神打量着我,同时也在脑海中搜寻,是否见过我这号人,如今不过短短几月,我却接连遭受大变,再加上此时还蒙着面纱,只怕他已经不认得我了,谁知,隔着面纱,他竟缓缓道出了我的名字来。
“原来是李大仁姑娘,姑娘原来是长春宫的宫女啊。”
我万万没有料想到他能认出我,还记得我叫李大仁,果然,他接连而来便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姑娘既是宫女,怎地那日却出现在宫外?那天晚上见姑娘面色美貌,怎地现在却要戴面纱?”
我在他心中的神秘程度自然又增加了几分,我虽想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可是天快亮了,我已不能与他闲谈,既然如此,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好了,我比出一个不可说的手势来,他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我来不及与他告别,匆匆忙忙地便往回赶,值班的太监和宫城的守卫逐渐多了起来,若是再不走,我难免会被发现,我与李牧远相见两次,实属有缘,可是两次缘分都不得长久,我一转身,便小步往长春宫跑去,转头一看,他却仍立在原地呆呆站着。
我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可他就站在那里,朝霞在他的身后浮起,原本在夜色中苍白如纸的皮肤此刻看起来添了一丝血红,鬓若刀裁,双目炯炯,早上凉丝丝的风将桂花吹得散落遍地,他仍不走,站在那里,映衬着这些景色,就如同一幅画一般,可惜这美好的画卷,我仍是无心驻足欣赏。
我一路跑回了长春宫,脑中仍是忍不住想着他的模样,可是忽如其来的一阵孕吐又将我拉回现实,我的腹中,怀着朱厚照的儿子。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发生这等荒唐事,现在的我会在哪里?如果我没有怀着朱厚照的孩子,是不是可以接受其他男人对我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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