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浩然学宫今日显得格外冷清,那场十年一度的学术交流在昨日傍晚时分,宣告结束。
有两位灰色儒衫的年迈夫子席地而坐,在树荫底下乘凉,方才进见初夏,烈日就已经呲牙咧嘴露出自己的獠牙,这让好歹找到机会对坐的两位夫子苦笑不已。
饮过热茶,其中一位高高瘦瘦的夫子捻起一颗身旁的黑棋,轻轻敲打棋盘边缘。
听过了五湖四海的求学问道,这几日听得他耳朵聒噪不已,这让老者不由掏了掏耳朵,满是嫌弃。
他可没有老齐那般学识渊博,又对于那些或刁钻奇巧,或天马行空,甚至或工于心计的学术问题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一场学术激论,老人从头到尾都想是个事外人,格格不入,事不关己。
并不是因为老人有多么清高,而是那些问题,就如同拿着一颗铜板过来问这位大儒如何能一夜暴富?坐等这颗铜板生出金子银子?而自己丁点儿也不用努力的?
有人是可以的,上古商祖曾经达到过这种高度,却次次散尽家财。可是世间有几人有那商祖风采?
甚至有些问题,比之这类问题更要与儒殿大道,相去甚远。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这类问题回答作甚?!
绕是这位对于儒殿感情最为深厚的老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学术论会,已经逐渐趋于形式与表面功夫。
种种求“速”之学,风靡一时,如今世道的人们,往往在头也不回大踏步往前走的时候,忘了最为简单质朴的一句“欲速则不达”。
好像古人经过血泪教训下的谆谆告诫之语,如今已经很少人愿意坐下来,仔细听一听,想一想了。
这位高瘦夫子叹气一声,看了对面而坐的胖矮老人,洒然一笑。
有诗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自己现在也算是一手偷技,出神入化了吧?
这位夫子开始自言自语:“咱们那位第二长老啊,万事都想要与咱们得第一长老争个第一,结果弄得学宫一位位,鸡犬不宁,东施效颦,神似形似皆无,无趣无趣!”
“如今的这座书院,少了老齐,少了小齐,少了纪苠,更少了许许多多的真正读书人,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的人,都走了?没劲没劲!”
另一位有些胖矮的夫子忽然伸手点出,迅雷不及掩耳又蜻蜓点水,在密密麻麻的棋盘上添置一子,大呼“吃你”,这才提起一片丢盔弃甲的黑子,神色激动,哈哈大笑起来,“咱们这两位长老,姓氏奇怪,名字更奇怪,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天生好像就决定了谁高谁低,不对着干到死才怪吧?”
听着这位夫子极其没有夫子风范的言语,高瘦夫子会心一笑,他娘的,这才是真夫子不是?
“你若是这般想出去,就出去呗?外面儿的世界,美滴狠~”胖矮夫子正欲长篇大论,忽然感觉到不对劲,一把打掉高瘦夫子的手,瞪眼道:“休想动我吃掉的子。”
高瘦夫子悻悻然收回手,白眼道:“我忽然觉得你现在没劲了。”
胖矮夫子斜睨高瘦夫子一眼,没好气道:“有没有劲,需要你管?”
“哟呵?!”高瘦夫子卷起袖管,一副将要大杀四方的架势,“来来来,让我试一下你手上筋腕如今有多韧了?”
胖矮夫子手捻白子,嫣然一笑,挑眉道:“乐意奉陪”
最后高瘦夫子一把丢掉手中黑子,嚷嚷着“和你这下围棋如同下象棋喜欢喊‘吃吃吃’的家伙下棋,忒无趣!无趣啊!”,老人一溜烟跑没了影子,留下矮胖老人一人,苦兮兮地收拾残局。
这还有天理吗?
矮胖老人望着手下再次密密麻麻的棋盘,记得以往这个时候,都会有个年纪极小,但志气极大的小屁孩蹲在一旁,帮忙收拾棋盘。
其实那时候的小屁孩,棋力手腕,整座学宫就已经没有几人能够匹敌了,但小屁孩好像次次都是皱着一张小脸儿,聚精会神却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小模样?
老人下意识咧出一张笑脸,这一幕若是让他那些个学生门徒知道,指不定一个个能把下巴掉在地上。
一想到自己那些学生,联想近几年学宫里的乌烟瘴气,老人就有些头疼,甚至有些质疑自己,难道我的教书能力就这么差?
记起某位小屁孩的壮举,某次某位老夫子临时有急事,有人就笑言,那这次就由咱们的小夫子代课?
哪成想小屁孩儿真得穿上一身教习儒衫,怀中揣着一沓书本搬着个小凳子。
身高还没有三尺讲台高怎么办?将小凳子一搁,小屁孩儿站了上去,这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样。
一场别开生面的课堂,年龄诡异的夫子,面面相觑的学生,这些结合在一起,却硬是让小屁孩儿讲得绘声绘色,结课之后,没哪个学生不是受益匪浅,这还让那位临时有事的老夫子以及好大一部分人扼腕叹息,后悔没能见到这一幕,因为那一幕过后的没多少年,学宫里就少了一位被他们称作小齐的年轻人。
老人忽然面色一苦,学问的大小好像从来不能凭借年龄计算?
但紧接着老人就笑容灿烂,没关系,至圣先师曾经还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嘛!
最后老人喟然长叹,有些想念那个小屁孩儿喽~
……
学宫最为中央处的一座古色古香的朱漆青瓦书房内,有位身穿素朴长衫的老人鹤发童颜,脸上几乎不见皱纹,容貌俊美,若不是太过瘦削,定能看出老人年轻时候是位不输丰珅的美男子。
在老人案头,有一只香炉逐渐升起袅袅白烟,神奇的是,袅袅然的白烟并未飘到空中,就此消散,而是聚拢在一起,形成一团团小人,一幕幕场景。
小到学宫庭院之中,那两位老夫子的琐碎闲谈,再到某座村庄之中,背着一只书箱,手持根行山杖,坐在地上百无聊赖的小姑娘,在一旁抓耳挠腮的年轻男子,欲言又止。身旁持刀的斗笠男子洒然一笑,已经若有所感的蛤蟆嘴中年男子,豁然抬头。
大到高天之上,有一艘银级渡船,缓缓而行,渡船之中,那位浑身是伤的男子瑟缩在角落,不断发抖。更远处的天边,有一只巨大龙龟,驼扶一张玄色石碑,缓缓徜徉在飞快奔流的渡河之中。
瞧见灵兽渡船之上的一众人后,这位复姓第二的老人不禁冷哼一声。
其实他对于神子一事,极其不屑,什么狗屁神子?充其量也不过是让王朝再多出个仙人境而已?有什么用?
他所求,是一剑将天地贯穿,让天上那些个狗屁神仙,再也不能阻隔天地。
这一点,那个狗屁神子,能做到?那个如今已成为一缕幽魂的“年轻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