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的民房炊烟袅袅,老远就能闻到诱人食欲的菜肴香味,秦无衣和顾洛雪栓好马上前扣门,出来一名身形魁梧,赤髯如虬的壮汉,站在门口犹如一座山。
“连夜赶路误了投店时辰,能否劳烦让我们再次借宿一晚。”秦无衣一团和气说明来意。
山里人本分实在,见识外乡赶路人立刻笑脸相迎,请两人请了屋,民房简陋却收拾的井井有条,墙上挂着几张动物毛皮,一把弯弓放在墙角,牛筋做的弓弦可见是把重弓。
“猎户?”羽生白哉提起弯弓,手感尤沉。
“在山里寻口食。”主人点头,估计是十天半月也见不到生人,突然有人到访反让主人格外高兴,生怕有所怠慢,一边用袖角擦拭座椅一边冲着后屋大声说,“家里来了客,把那只野兔给炖了。”
后屋的人应了一声,听声音是女子,想必是这家主人的娘子。
秦无衣进了房后很安静,在屋里乱跑的孩童撞到他身前,被秦无衣一把抱起放在腿上,从旁边抽了一根干草,捣腾一番竟编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蝈蝈,惹的孩童喜笑颜开。
羽生白哉却对手中弯弓饶有兴致,弓身光滑油亮一看便知使用多年:“这把弓为拓木所制,十年成环,百年成星,弓上有繁星点点,可见此弓已有百年之久。”
“行家!”主人一听对羽生白哉另眼相看,“这把弓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瞒郎君在下姓黄,与三国名将黄忠同源,据说此弓是按照黄家古法制做而成,弓猛箭强有穿石之效,故名万石弓。”
羽生白哉好武,拿着万石弓爱不释手,荒郊野外寻常民居家中竟能见到旷世神弓,不由让羽生白哉啧啧称奇。
“中土技艺果真是匪夷所思,东瀛制弓选用三年生的毛竹,无论是工艺还是制法远不及中土精妙,弓矢的威力自然也不能与中土相提并论。”羽生白哉感慨万千道,“要是能将中土制弓技艺传回东瀛该有多好。”
“郎君不是大唐人?”主人好奇问。
“在下东瀛遣唐武卫。”羽生白哉向主人鞠躬致礼。
“远来是客,远来是客。”主人一听羽生白哉是东瀛人更加高兴,加之聊到弓两人话语格外投缘,“郎君有所不知,一把良弓从选材到成品需耗时三年之久,甚者有十年制一弓的说法。”
羽生白哉:“你也会制弓?”
“制弓不难,削木缠筋便是一把弓,多看几次谁都能学会,但想要专精却是见难事,制弓耗神耗力,三五年只能说是入门,祖上世代制弓,本是疆场上决胜千里的利器,可家道中落传到我手中只能用来打猎聊以生计。”主人好客,一边说一边斟酒,“自家酿的酒,比不上市井佳酿,好在我存了些年头,浊酒一杯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黄大哥古道热肠,就是饮水也胜琼浆玉液。”羽生白哉端起酒碗敬主人,然后仰头先干为敬。
秦无衣还在和膝上的孩童玩耍,灵巧的手中不断用干草编出各种造型的动物,惹来孩童开口大笑,好似在秦无衣眼里,面前牙牙学语的孩童比弓和酒更有意思。
“在下在周礼中曾看到一篇关于弓矢制作的篇章。”
“郎君所说可是《考工记.弓人》?”
羽生白哉大吃一惊,没想到山野猎户竟也知周礼,连忙礼贤下士:“《考工记》中所记虽然在下烂熟于心,但其中有些地方尚不明其意,还请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郎君有何不明?”
“《考工记》中说制弓首重选材,其基本材料有六种,称之为“六材”,分别是干、角、筋、胶、丝、漆。”羽生白哉诚恳问道,“敢问这六材有何用?”
“干以为远也,角以为疾也,筋以为深,胶以为和也,丝以为固也,漆以为受霜露”主人对答如流,“制弓工艺甚为繁琐,六材之中单是选干也分为七道,以柘木为上乘,檍木、柞树次之,竹材为下。”
羽生白哉心悦诚服:“难怪东瀛弓矢的威力不及中土十之一二,原来选材就有如此大的区别。”
主人豪爽,对羽生白哉知无不言,告之角被制成薄片,贴于弓臂的内侧,制弓主用牛角,以本白、中青、未丰之角为佳,需选长二尺有五的角,且三色不失为上品,俗称牛戴牛,因为一只角的价格相当于一头牛。
选筋看形,小者成条而长,大者圆匀润泽,《考工记》有云,则其为兽必剽,以为弓,则岂异于其兽,是说跑的越快的野兽,抽其筋所制的弓也射的越远,因此豹筋为上,角羚次之,牛筋下等。
胶用以粘合干材和角筋,首推鹿胶,其他胶类相差无几,然后用丝线将傅角被筋的弓身缠绕,使之更为牢固,择丝须色泽光鲜,如清水无杂,最后将制好的弓臂涂上漆,以防霜露湿气的侵蚀,择漆须色清。
羽生白哉听闻后豁然开朗,继续问道:“中土制弓的工艺步骤也极其细致,《考工记》中有记,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此话在下一直不明。”
主人一边为其斟酒一边解释,制弓还需结合时令,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拢诸材,寒冬时把弓臂置与弓匣之内定型,严冬极寒时修治外表。
原因是冬天剖析弓干木理自然平滑细密,春天治角,自然润泽和柔,夏天治筋,自然不会纠结,秋天合拢诸材,白然紧密,寒冬定弓体,张弓就不会变形,严冬极寒时胶、漆完全干固,故可修治外表,再等到春暖花开便可装上弓弦,最后藏置三年方可使用。
羽生白哉将主人倾囊相授的工艺记在脑海,起身向主人行礼致谢,主人豪爽示意他不要见外。
“你祖籍在此?”
秦无衣进屋后第一次说话,他还坐在火炉前,依旧抱着腿上的孩子,若不是出声,主人差点都忘了屋里还有他。
“湖州南阳人。”主人亲自送了一碗酒到秦无衣面前。
“什么时候迁徙到京城郊外?”秦无衣漫不经心问。
“说起来得到开唐那会了,祖辈是匠人靠制弓为生,天下大定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允民间私做兵器,祖上失了营生的活路,便来京城谋生,传到我这代就只能靠打猎养家糊口。”主人双手递上酒碗,豪气干云笑言道,“天寒地冻,饮晚酒暖暖身子。”
“等我陪他先编完这只蜻蜓。”秦无衣一脸客气,手里还拿着干草,并未去接酒碗,笑问道,“大雪封山,可能猎到野味?”
主人见秦无衣陪自己孩子玩的兴起,也不再相劝,回到桌边与羽生白哉推杯换盏:“冬日难熬,比不得其他时节,不过两位来的正是时候,今早在山上刚猎了一只野兔,内人厨艺倒是不错,虽是山野粗食可别有一番风味。”
“此地距京城几十里,又在峪口之中,想来平时没生人来吧?”秦无衣抬头看了主人一样,饶有兴致问道。
主人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开口大笑道:“郎君说的没错,这里见个人比见猎物还难,不过倒也好,在山里住久了反而不适市井喧嚣,我猎上三月攒够皮毛便入城贩卖,赚的钱虽捉襟见肘但好在能勉强糊口。”
秦无衣继续和主人攀谈:“山里多野兽出没,你没让外出打猎,家中只留妻儿,万一有野兽惊扰怎么办?”
“郎君所说我也担心过,不过此处是祥地,说来也怪,山中野兽从不靠近家中方圆百米。”
秦无衣淡淡一笑:“这么说来,此处还真是奇妙。”
羽生白哉敬了主人一碗酒:“家中还有谁?”
“就一家三口。”主人脸上洋溢起欢畅的笑意。
羽生白哉一听眉色染喜:“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主人刚端起酒杯:“郎君但说无妨。”
“你一身制弓技艺在中土却无地施展,而且又无牵无挂,可愿随我回东瀛,在下定将你奉为上宾,你只需传我国人如何制弓,我保你衣食无忧,富贵荣华。”
主人还未开口便听到从内屋传来的声音,里面的女人在招呼主人进去端菜,片刻后主人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炖兔。
再端酒杯对羽生白哉摇头歉笑:“郎君一番好意在下心领,小儿年幼加之内人喜静,虽留在中土日子清贫,但也不想离乡背井远渡东瀛。”
羽生白哉举杯敬酒,也不再勉强,只是面有憾色:“白哉不强人所难,只是担心长此以往,你一身制弓技艺怕是会失传。”
“郎君不用担心,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我,我……”主人摇晃几下头,突然有些口齿不清,坚持了少许整个人趴到桌上,杯中酒洒落在桌上。
羽生白哉愣住,唤了几声主人也没有反应,伸手去查探发现主人传来鼾声,羽生白哉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哭笑不得:“这酒也不烈,怎么几杯就醉了。”
秦无衣在一旁说道:“他没有醉。”
“都已经烂醉如泥,还说没醉。”羽生白哉看着面前诱人食欲的菜肴,无奈说道,“我见他身形魁梧,原想应该酒力过人,这下好了,主人不起筷,这碗兔肉我们怕是没有口福。”
秦无衣:“他是中了毒。”
……
羽生白哉一惊,连忙探查主人气息,皱眉道:“脉象均匀,气色如常,不像是中毒的迹象。”
秦无衣一脸平静:“不是所有的毒药都会致人死命,他所中的毒只不过会让他昏睡而已。”
“好端端怎么会中毒?”羽生白哉疑惑不解,连忙低头看向手中酒杯,“酒里不该有毒,否则我不可能安然无恙,难不成是就酒杯有毒?”
“不是酒杯。”秦无衣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