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脸上的和煦让顾洛雪有些无所适从,见惯了他的冷漠,洋溢在他眉眼间的笑意就如同在春风中融化的寒冰,那明明是顾洛雪最想见到的表情,可但秦无衣展现在她面前时,顾洛雪非但没有欢喜,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彷徨。
秦无衣手里拿着刀,只不过不是那把可令万妖都闻之色变的麟嘉刀。
菜刀在他手中同样也使的出神入化,切成丝的胡瓜比头发丝还要细,一尾白鳞鱼在他的刀下片成的鱼片比灯影还薄,火炉上烘烤的胡饼溢出焦香,锅里文火慢熬的羊汤更是诱人食欲。
从大慈恩寺回来后,秦无衣独坐房中一天,出来后脸上便有了令众人都踌躇不宁的微笑,他居然亲自张罗了一桌饭菜,顾洛雪在旁边帮忙,时而惴惴不安瞟他几眼,没有凝重也没有困惑,他就像突然放下了一切,亦如这长安城内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不用再为妖案而殚精竭虑,将所有精力与专注都用在眼前这桌佳肴上。
秦无衣盛起一勺羊汤品尝,再加了些胡椒后才心满意足点头:“火候还不够,得再熬一个时辰。”
秦无衣的样子让顾洛雪有些陌生,怎么看他都不像之前那个冷酷无情的刀客,更像是同庆楼的大厨,只是厨艺竟让顾洛雪惊艳,没想到一个将刀用到登峰造极的人,厨艺也无可挑剔。
“怎么突然想着要做一桌酒菜?”顾洛雪试探着问。
“无衣向来好美食与美酒,只是这段时间被琐事缠身难解口腹之欲。”秦无衣轻描淡写回答,“难道偷闲便练练手,怕久疏战阵荒废了厨艺。”
“很闲吗?”
“我好像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秦无衣脸上始终保持着亲和的微笑。
秦无衣的改变源于在慈恩塔下找到山河社稷图,回来之后他对此事甚至所有与妖案有关的事都只字不提,他好似突然变成局外人,突然的转变令顾洛雪愈发担心。
“在慈恩塔找到的……”
“我教一道菜。”秦无衣从取出一块胡饼递给顾洛雪,“知道古楼子吗?”
顾洛雪迟疑一下,还是伸手接过胡饼,显然秦无衣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极有耐心教顾洛雪如何将黑椒豆豉填于胡饼夹层,然后抹上酥油,再裹起搬书的羊肉重新放回火炉烘烤。
顾洛雪知趣,认识秦无衣这么久,早已学会他不愿说的事,自己便不会再问。
“学厨和习武一样,除了苦练之外还需要天赋,刀法是你师傅所传,难不成厨艺也是?”顾洛雪一边学一边问。
“不是。”秦无衣这次没有回避,而是笑言道,“无衣并非是胸有大志之人,倒是对刀情有独钟,说来你都会见笑,无衣最大的志向是尝遍天下美食,品尽世间琼浆,记得我与牧谣被师父收养时,师傅问无衣想成为怎样的人,无衣一心想做名厨,不求名扬天下但求能满足自己口腹之欲。”
“你想当厨子?”顾洛雪笑了,“看来你师傅并没有如你所愿。”
秦无衣感慨万千:“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日后开一间食肆。”
“你喜静,开食肆就不怕喧闹?”
“我倒是想好一处地方。”秦无衣淡淡一笑。
“我能去看你吗?”
顾洛雪此言一出,秦无衣愣住,在自己的畅想中并没有预留其他人,而顾洛雪显然已看出自己并不在秦无衣的未来之中。
“寸心将夜鹊,相逐向南飞。”顾洛雪抬头看向秦无衣,“这顿离别宴你为白哉和牧谣所做,可是后会无期所以才让你如此惆怅。”
秦无衣卷胡饼的手以及嘴角的笑意同时凝固,初识顾洛雪时,聂牧谣还说其实不谙世事的兔子,短短三月后,这只兔子也从自己身上学会了狡黠。
“是,是的,无衣所做的确是一顿离别宴,不过不仅仅是为了白哉和牧谣。”秦无衣直言不讳,“还有你。”
“我?”顾洛雪大吃一惊,“你打算也送我走?”
“与你相识是缘分,但终有曲终人散之时,原本无衣以为你爹娘可保你周全,如今他们亡故,你留在中土凶多吉少,武氏不会放过任何参与过妖案调查的人。”秦无衣不再隐瞒,“我打算让你随白哉一同东渡,离开中土便能安然无恙。”
“你呢?”顾洛雪单刀直入。
“我还有事未尽,等处理完自会与你们汇合。”
“几时起你连说谎都变得如此拙劣?”顾洛雪第一次看透眼前这个男人,那是她从未做到过的事,在任何时候她都难以猜到秦无衣内心所想,但这一次秦无衣的谎言就直白的写在脸上,不是他忘记了隐瞒,而是连他都找不到能掩饰的办法,“你根本没打算离开。”
秦无衣一时哑言。
“你既然知道她不会放过参与调查妖案的人,自然也不会留你活口,你明知留下必死无疑,为何还要执意赴死?”
“五年前无衣就该命赴黄泉,苟活五年只为兑现承诺,如今心事已了,再无牵挂……”
“这世上真没有可令你牵挂之人?”顾洛雪咄咄逼人。
秦无衣舔舐嘴角,艰难挤出一丝淡笑:“有,当然有,还有你们这些朋友。”
“洛雪不会走。”
“你这又何苦。”
“洛雪也有牵挂之人。”顾洛雪直视秦无衣,情深意重道,“你若执意留下,洛雪愿与你生死与共。”
“你真打算留下?”
顾洛雪点头。
秦无衣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我有事要告诉你,等你听过之后再决定去留。”
“什么事?”
“在文昌观……”
“酒肆的酒娘说,土窟春需用雪水激上半个时辰方为上佳。”出去沽酒的羽生白哉回来,手中还拿着两壶春酒,好似并没有看出屋内两人脸上的焦灼,饶有兴致掰下半块胡饼塞到嘴里,一个劲催促顾洛雪,“帮忙去外面取些雪水,酒娘说这两壶土窟春是陈年美酒,可别负了如此佳酿。”
顾洛雪无奈转身出屋,待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羽生白哉才正色看向秦无衣:“你打算告诉她?”
“她执意要留下,我若不告诉她真相又怎会让其死心,易锦良与顾玥婷和我有血海之仇,两人虽不是死于我手,但无衣却有屠戮之心,她不明真相,还想着与杀父母的仇人生死与共,我得断了她的念想。”
“你能不惜性命入妖都救她,如今却又要逼她与你反目成仇,她若知道真相,白哉不知道她会不会恨你,但她会纠结在你与她爹娘之间,你明知她对你动情,你若告之与她爹娘恩怨,你可有想过洛雪该如何自处?”
“无衣别无他法。”秦无衣埋头继续切胡瓜,只是刀下瓜丝已粗细不均
“朋友之间需要坦诚和信任,但有时候也需要谎言,与其让她郁郁寡欢,还不如隐瞒到底。”羽生白哉感同身受道,“比如,比如牧谣……”
“牧谣怎么了?”
“我尝试说服她随我东渡,她的回答并没超出我预料。”
“牧谣不肯走?”
“她担心你安危,不肯弃你而去。”羽生白哉神色烦忧,抬头看向秦无衣,“不是说等妖案结束后再离开中土,为何你突然改变主意,让我安排今晚就东渡?”
“夜长梦多,我不想再节外生枝。”秦无衣避开羽生白哉的视线,“在竹林遇到的青衣人曾威胁过我,妖案真相一日不水落石出,我和身边的人都休想抽身,所以之前我不敢让你们走。”
“现在敢了?”羽生白哉目光如炬,“从大慈恩寺回来你便有了决定,就是说从你找到山河社稷图那刻起就知晓了妖案真相,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不用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妖案的真相已与你们无关。”秦无衣对此事依旧缄口不提,“你们现在可以全身而退了,你留下也帮不了我任何事,反而是牧谣和洛雪日后需要你照顾。”
羽生白哉深吸一口气:“船给你留在渡口,你随时可以东渡。”
秦无衣点头,嘴角的笑容有些生硬:“不用了,我应该用不着。”
羽生白哉拿着酒壶的手微微一抖,恋恋不舍问道:“后会无期?”
秦无衣默默点头,从怀中取出绿豆递到羽生白哉面前:“替我好好照顾它。”
羽生白哉接过绿豆,不再像之前那样惧怕,绿豆身上还有秦无衣的体温,总有一种感觉,看见这小东西就会让羽生白哉莫名想到秦无衣。
羽生白哉从身上拿出一包药粉,是之前秦无衣交给他的,打开后将药粉悉数倒在其中一壶酒中,不愿再去看秦无衣,声音低沉哀伤:“有什么话尽快对她们说,等她们醒来已在东渡的船上。”
席间除了秦无衣,其他人的兴致都不高,羽生白哉和顾洛雪都知道这是一场离别宴,而聂牧谣却因为秦无衣的反常始终一脸疑惑。